朱颖只有独父,这时辰必定还在肉市经营,故而家中无人。
看着怀里刚回缓些的奶狗,朱颖一咬牙,就要告辞离去,还故作洒脱,摆手说只一天书而已,就不念了,反正也念不出什么大名堂。
曲滢知道出身贱户的悲哀,没法从科甲出仕,世上异路功名虽有,弄来弄去却始终有限,只是凭心劝了一句学不可以已。
朱颖闻言有些为难,水生姐姐刚为自己垫补充了银钱,她的话总是要听的。
曲滢见状,善解人意道:“不如这小狗我先替你照顾着,等下学了你和水生一道儿来墩叙巷,先看看这狗子,那时你爹也该收摊了,等回家见了面,先支会一声,再得他首肯,如此才算妥帖。”
朱颖愣在原地,对这她等细致入微的体贴有些不适,片刻后才重重点头,越发觉得眼前这美得跟天仙似的朱滢姐姐,心肠也好像女菩萨。
何肆只是对曲滢说,“那你先回吧。”
曲滢想了想,从朱颖怀里抓过那恢复些软和的小奶狗,又是看向何肆,说道:“散学了我来接你。”
何肆点点头。
朱颖站在原地目送曲滢离去,转身看向何肆,真心实意地羡慕道:“水生,我娘当初要是能给我生个姐姐就好了。”
何肆莫名其妙轻声一句,“我姐姐还挺多嘞……”
朱颖惊讶道:“你还有姐姐啊?”
何肆脑子想得却不是化名朱恕的如心,摇头道:“我都忘了。”
不待朱颖说话,何肆又问道:“我昨天给你的东西呢?”
朱颖不由面色一红,不自觉就想狡辩东西搁家放着呢,最后却还是惭愧嗫嚅道:“我……我给弄丢了。”
何肆没有讶异,只是问道:“再给你一回?”
朱颖不可置信道:“可以吗?”
何肆想到那可能已经不存于世的红丸,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不还有句话叫治标不如治本吗?
何肆看着同样没了妈的朱颖,难得动了些念头。
要是再遇见朱颖吃亏的时候,便顺手帮他剪除了麻烦吧。
朱颖的眼神中流露出唏嘘失落,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一同去了学塾,半天下来,却也无事发生。
王夫子对朱颖视若无睹,朱颖没觉得奇怪,奇怪的是,午休下学之后,竟然连李刁、马杏佛、张钧成这三人都没找他麻烦?
真是怪事。
朱颖不知道,今天这三人没找他麻烦,却是那本性不算太坏,却不得不虚与委蛇的马杏佛提议的。
说是要朱颖惴惴难安,再多煎熬一两日,其实只是借口罢了。
不过今日朱颖无事,以后大抵也就彻底没事了。
今早李嗣冲特地交代手下番役处理这事儿,还不免感慨,仪銮司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如今竟连小儿学堂不睦这种事情都要插手。
手段倒也无趣,左右不过是给张钧成和李刁两人的老子警告一番,他俩一个是打更的,一个是巡捕营的尖哨,都是三言两语就好轻易拿捏的。
可恨何肆那混獠只顾使性子,心识不知道飘去地狱哪处犄角旮旯遁世离群、以苦为乐去了。
可怜他这个“李哥”,想要与他划清界限都难,到头来却得一把屎一把尿的给他兜裆。
不过也正是李嗣冲这多余自嘲的操心之举,算是间接挽救了三条虽然腌臜,却不至死的烂命。
……
越州府,贺县,杨府。
杨宝丹在小玉儿的照顾下梳妆打扮一番。
刚请匠人磨过的铜镜光可鉴人,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她画角描眉,总算是以绮罗粉黛之态遮住了恹容。
杨宝丹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牵强,却也有些西子捧心的清丽。
香闺绣阁之中,小玉儿看着由她梳妆,遮盖一脸憔悴的小姐,也是哀怨,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环抱住杨宝丹的脖颈,戚戚道:“小姐怎的越来越瘦了?都快脱相了。”
杨宝丹握住小玉儿的手,轻笑道:“别担心我啦,我爹和两位爷爷从小就知道哄我,夸我什么面若皎月、珠圆玉润,我就是被他们骗成傻子的,现在身子虽然削瘦了些,但总算脸是小了,我觉着是好看的。”
小玉儿心疼道:“要这么好看作甚?给谁看呀!我就从不觉得小姐脸圆。”
杨宝丹轻拍小玉儿的手掌,安慰道:“好啦好啦,小玉儿,可别哭鼻子了,等会儿陪我去见客,人家还以为我是个喜好虐下的恶女呢。”
小玉儿哭哭啼啼,嗫嚅道:“小姐是天下最心善的人了。”
杨宝丹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道:“好啦,别再夸了,不然我都要信以为真了,你代我去看看张姨那边茶点准备得怎么样了。”
小玉儿收敛些情绪,轻轻点头,便出了闺房向南边膳厅走去。
杨宝丹看着镜中的自己,拨了拨云髻,拔下头上那根镶嵌碧玺、珍珠等珍宝的银鎏金花丝点翠簪头。
从螺钿盒中取出了一枚镶嵌珠花和玛瑙的簪子戴上,如此笑容才又真心几分。
这枚簪子乃是她及笄那天,朱水生那傻子用她家的钱买来送她的,质量不怎么好,已经送去首饰铺重新镶饰过一次了。
杨宝丹又轻轻摩挲手指上那枚金镏子,只是遗憾带回来的“见天”被赵爷爷送去吴指北老爷子那里了。
一人之时,杨宝丹对镜自言自语,“戆头,你现在怎么样了?和吴爷爷的三年之约没忘吧?我每天都有看月亮哦……”
片刻,杨宝丹起身打开房门走出闺房,沿着曲折的回廊步向花园。
寒风带着萧瑟,想来自己与那苏家兄妹也才见过一次,虽有一段相互援助的恩义,却是想不到相隔千里又这么快再度重聚了。
明明只隔数月,却又恍若隔世一般。
老赵拢袖立于北房月洞门下,眼见微昃的日光洒落妮子肩头。
杨宝丹脸上的粉黛愈加明显,以至于他乍看之下都瞧不出精气神来。
老赵不由鼻头一酸,心道,“阿洁,你孙女受苦了,都不像你了。”
杨宝丹见到老赵,步子轻盈几分,快步上前,如乳燕投林般扑入老赵怀中,丝毫没有避嫌。
老赵伸出糙手揉揉杨宝丹的脑袋,明知她是故作的活泼,更是有些心疼地笑道:“你这丫头,才几日不见,怎么又清减了?”
杨宝丹撒娇道:“月亮还有阴晴圆缺呢,胖了这么多年了,就不许我瘦一段时间了?”
老赵笑呵呵道:“许的许的,这几天宾客多,你要是不想多抛头露面,等下午见过朋友,就和小玉儿搬到似梨庄去,已经叫人洒扫干净了,让你嫂嫂也陪着。”
杨宝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的傻妮子了,听得出老赵话中的安排。
嫂嫂到底是烟花柳巷出身,拿不出手,虽然也是顾念自己,好意叫嫂嫂陪她,其实也是以此为由头,体面地支走她。
杨宝丹抬头,盯着老赵,略带质问道:“赵爷爷,这不是爷爷的意思吧?”
老赵当即摇头,“别赖我两糟老头子,全是你爹的意思。”
杨宝丹眼珠一转,笑道:“我是不会走的,爷爷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怎的能不露面呢?除非你们嫌我现在这病恹恹的样上不得台面,怕让外宾以为咱们杨氏镖局连少东家都喂养不起了,那我也不走,只是待在屋里不出门就好了。”
老赵有些惊讶地看着宝丹,也听出她言外之意,都知道拐弯抹角地替屈盈盈抱不平了?
老赵顿时散去一些忧虑,暗自欢欣道,“阿洁,不得了了,你孙女终于开始长脑子了……”
面上却是佯怒道:“哪的话儿?因为那些鸟宾客,让咱大小姐禁足?”
话音刚落,相隔十几丈距离,杨府南大门外就传来爽朗笑声。
“赵权,什么鸟宾客?我王病虎这还没进门呢,就听到有人意有所指啊。”
杨宝丹闻声,离了老赵的怀抱,强行恢复一些往日活泛,语气跳脱道:“赵爷爷,素灵小妹妹来了,我得去迎迎。”
杨府大门外,与山东乔家堡客卿王宁虎只有一二分肖似的王病虎弯腰对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说道:“小姐,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正往这小跑呢,难得你念她一路,原来是惺惺相惜,金兰之好。”
女娃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皮肤白皙的白袍少年,头顶随意打了个髻首,斜插一枚簪子,是古早一个“洒脱不羁,率性自然”时期最为钟爱崇尚的打扮,宽袍大袖,近乎袒胸。
至于相貌,虽不以身段那般出众,却也颇为不俗,不同于古时常追捧的男子仪美,这位少年的相貌俊朗非凡,却又不失英气,尤其眉眼之间,略带桀骜与昂藏。
王病虎看着这忽然扯散衣襟的少年,眼前一亮,促狭道:“看来这次登门是星田少爷不赶巧了……许久不见,文业少爷。”
少年只是微微颔首。
王病虎细看之下,又是眉头微皱,惊叹道:“几月时间,文业少爷气机渐长啊……”
来时还是苏星田,至于杨府门前毫无征兆变成苏文业的少年语气淡然,却是略显狂悖道:“比王老客卿还差些的。”
王病虎是四品大宗师,比他差逊些又是何等武道境地?
王病虎却只听出他的谦虚,欣慰笑道:“差不多,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