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清晨。
京城外城。
何肆依旧由曲滢伴送着去上学,这次赶早,路上也没耽搁,是真的又偶遇了朱颖。
朱颖见到何肆,有些扭捏,何肆见到朱颖,却是有些惊讶。
曲滢则是更为惊讶,因为何肆的面上居然开始显露神情了。
朱颖昨日在学堂上先是迟到,然后就破口大骂的顽贼惯的李刁,触怒了王夫子导致直接散学。
其中小半被家里人强按着送来学塾的小学子直觉钦佩,又是白捡一日闲戏,自然对朱颖有敬无怨,一时都有些崇拜起这个胆大包天的同学了。
何肆心生讶异,忆及所赠红丸,彼未食且未携身侧。
那昨夜是什么情况?他分明感受到红丸离体之后与他若有若无的联系被切断了,显然是被人享用了。
朱颖挠挠头,对朱家姐弟问好道:“早啊,水生,朱滢姐,你们吃了吗?”
曲滢连说吃了。
何肆没有说话,朱颖蹑手蹑脚靠近二人,一同并行,也不知道说什么。
曲滢找了个话头,夸朱颖老爹肉铺买的猪肉好吃。
朱颖却也只是腼腆一笑。
今日一觉他醒来,就发现压在枕头下的“聚存添转丸”丢了。
朱颖心兀地一惊,睡意全无,翻箱倒柜好一阵踅摸,最后却是徒劳。
蔫了吧唧的朱颖出了家门,没多久就真偶遇了朱水生。
一路上,朱颖格外沉闷,没有支吾什么。
聚存添转丸的事情,本来只有水生和他知道,可今日就算水生的姐姐不在,他也没这个脸皮再提起。
不然怎么办?再要一颗吗?
要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丹药早下肚了,也不会丢了。
其实此事全不怪朱颖,自是那暗中将何肆一举一动悉数记录在册的仪銮司探子,先后两次报送消息。
一次直达天听,一次则是在庾元童这位新内相的“自作主张”下,转递给了李嗣冲。
无奈李嗣冲大晚上的还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可怜那一小颗红丸被李嗣冲手捏把掐,战栗不已,当即表示要弃暗投明,与原主人捐忿弃瑕,继平昔之欢。
李嗣冲震惊于红丸的豹变,但最后还是不带一丝垂悯地将其超度了。
三人一路慢行,沿着月河。
临近十月十五下元节,也称水宫解厄之辰。
这一日满城以狮象竹马等灯为盛,虽不比上元之华丽,然亦颇堪瞩目,沿街已有商铺兜售以红绿色纸为之的鱼虾水族河灯。
多是用来祈福解厄,也有祭奠荐亡的,反正鬼神冥冥,绝不是用来戏耍的。
却依旧有些还不到蒙学岁数的孩子已经沿河放起河灯起来。
随即就有埠头上浣衣的妇人嚷嚷道:“哎哟喂!谁家的讨债鬼没管好,还没到正日子呢,你放着河灯耍什么?别找来哪家的死鬼!”
妇人不是无赖孩童的母亲,却也算街坊四邻,骂得很对,有理有据,自没人怪她多管闲事。
然后就是妇人站在河埠抖水,熄灭搅沉了河灯。
孩童啜泣不止,妇人厉声责骂,一时之间,嘈杂不堪。
朱颖孩童心性,直觉好奇,便靠近凑个热闹,却是看布满青苔的河道边沿,有一毛兽泅水。
原是一只拳头般大小的奶狗水中挣扎。
又听妇人惊慌怒骂道:“真造孽哟……谁家的祸胎?居然把狗放到河灯里了?”
曲滢闻言恍然,一时也不免义愤填膺起来。
小儿无赖,焉能做出如此畜生之事?
孩子哭丧着往家跑去,河里只剩奶狗挣扎浮沉,却是连呻唤都没有。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妇人有些自责地趴在河边,伸出了捣衣棍为其做依凭。
却是不会因为一只小狗的性命而下水,这孟冬寒天,河面上都漂着冰碴子,打湿了袄子不得冻病一场?
浑身湿透的小狗看着比自己身子还粗些的棍子,别说是刚开了眼还懵懂,就算是通人性也把握不住啊。
何肆居高临下,只是看着,一言不发。
朱颖见状,却是拔腿就跑,不知往哪一处巷子里钻。
不多时,巷子里也传来骂声。
朱颖来去匆匆,手里多了个挂着许多面皮,热气腾腾的笊篱。
后头骂娘的小厮也是快步追赶而来。
却见朱颖已经半跪埠头边,一笊篱就把小狗打捞起来。
当看清朱颖手中笊篱盛着的落水狗时,小厮不由面色大变,破口大骂道:“天杀的,今个这生意还做不做啦?!”
朱颖将冻僵的奶狗捞出,抱在怀里,递还笊篱给怒气冲冲的小厮,却也有些缩头缩脑,心虚得很。
小厮一把提溜住朱颖的脖颈,朱颖自知理亏,连声讨饶:“小哥小哥,高抬贵手,我会赔钱的。”
小厮不依不饶,怒道:“赔?一个笊篱好赔,但这一天的生意你拿什么赔?你赔得起吗?走!与掌灶的分说去?”
捞面条馄饨的笊篱碰了狗,别人看不见还则罢了,私底下更埋汰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但这么多双眼睛看见了还怎么用?谁不怕被戳着脊梁骨骂?
何肆看了看曲滢一眼,没说什么,后者却是目交心通,从小荷包中拿出一块按两称的银子。
曲滢将银子塞入小厮手中,替朱颖解围,又是温声细语道:“小哥消消气,开门做生意的,无非讲究一个和气生财,钱我替他赔了,以后咱店里这些家伙事儿不妨也多备几个,总归有备无患不是吗?”
看着天仙似的女子对自己好言相劝,小厮哪受过这待遇?
一时怒气全消,连骨头都不免轻了二两,最后不知怎么双手抱着银子,晕乎乎地往自家摊位走去。
捣衣妇人本想说些什么的,但见曲滢衣着光鲜,出手阔绰,自知是市井小民,与她不是一路人,人家大发善心,自己却未免夏虫语冰,也是抱着浣衣盆直接就离去了。
朱颖内疚还没找到机会单独与何肆道歉,又遇上这档子事,连累朱滢姐姐破费了,心下更是惭愧难当,又是脱口而出道:“朱滢姐,你给他这么多钱做什么?他那摊子,一天才能赚多少?”
曲滢摇摇头,说道:“可不能想当然的,万一人家今天生意好呢?你是出于好意,但坏了人家一日买卖,自然要赔的,再说我心里有数,给得钱也不多。”
曲滢嘴上的钱不多,实际朱颖却是决计拿不出的,他家里虽然还算富庶,却也不敢因为糊涂事向屠户老爹开口。
朱颖不会耍赖,硬着头皮说道:“朱滢姐,这钱我慢慢还你。”
曲滢自小是不缺钱的,本身也一直依附于人,便不算慷他人之慨。
她只是伸手戳了戳朱颖的额头,稍微板着脸道:“你呀,以后做事别这么毛躁,先想想后果,不然总归是要吃亏的。”
朱颖老实点头,又是瞧见自己怀中奄奄一息的小奶狗。
小狗似乎感受到了朱颖怀中温暖,微微颤抖着睁眼。
朱颖咧嘴一笑,还好还好,应该是死不了。
老话说畜生皮实犯贱,人都常取个贱名图好养活,果真不假。
曲滢又是笑着打趣道:“朱小善人,这狗打算怎么安排?自将它养着?”
她才不会傻傻地觉得应该等小孩唤来家人撑腰,再物归原主。
这狗今日本该淹死或冻毙的,如今是花了银子买来的命,早和那倒灶的原主无关了。
“养着吧,”朱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试探问道:“朱滢姐,你出的钱,要不归你?”
曲滢一笑置之,难道大胆一次拿何肆开玩笑,“我养一个痴傻的弟弟已经够辛苦了,你不好人做到底,还将狗扔给我照料?”
朱颖嘿嘿一笑,“那就我来养吧,反我家开肉铺的,砧板上随便剐些渣滓来都够它吃了。”
曲滢好意提醒道:“这小狗怕是还没断奶,少了母狗估计难养活。”
朱颖眉头微皱,虑上心头,侥幸道:“应该没事吧。”
曲滢只是安慰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何肆一眼看出奶狗腹中有死气积聚,乃是食腐后遗下的症结。
还没断奶的狗能吃什么?显而易见。
何肆蓦然心弦微动,伸手探向朱颖怀中的奶狗,隔着十七年蝉抚住它的心脉,轻声问道:“你也没有妈妈吗?”
朱颖闻言抬头,还以为何肆是在问他。
虽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坦然道:“没啊,我妈早死了。”
何肆怔怔看着朱颖,又低头看看冻僵的奶狗。
依稀念起好像总有人骂他像条狗,还不止一个。
不知道怎的,悲从中来。
片刻后,何肆轻声道:“没事的。”
又面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