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待客之道
作者:万象澄澈   肆刀行最新章节     
    王宁虎闻言,眼底郑重并未散去,别看自己栖身的乔家堡也是山东首屈一指的鲁商,可与在外的名声恰好相反,看似“籍籍无名”的齐家远不是乔家堡能望其项背的。

    而且老话说同行是冤家,齐乔两家虽同在辽东做营生,却并不“有缘”,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况且兰陵和泰安相隔三四百里,总不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王宁虎心下有了计较,大概这闻人辛口中那位曾经借宿乔家堡的齐家少爷或是由头?

    否则真有这么一号人物曾经下榻乔家堡,自己怎会毫无印象?

    莫非他当时使的是化名?抑或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王宁虎潦草拾掇起三头两绪,只叹多事之秋,尽是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好在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

    而对乔英这位有名无实的少堡主来说,既是有客登门,就不免得拿出主人翁的姿态。

    贵客临门、不胜荣幸、蓬荜生辉云云,咳珠般来,毕竟家风如此,自小耳濡目染,深受陶熔。

    旋即乔英面带赧色道:“闻人前辈,说来惭愧,还不知是贵府少爷是何时下榻咱乔家堡的?小子惶恐没有印象,端的是失礼至极,想必早先也是怠慢的贵客。”

    闻人辛闻言微微摇头,不算客套道:“少堡主不必自谦了,所谓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乔家不是甘为人后的存在,这待客之道嘛……至少在山东地界也是有目共睹,只是我家少爷生性淡泊,不事声张,确实也不姓齐,想来是不会自报家门的那一挂。”

    乔英却是没有听出那一丝隐晦的讥诮,得正形不过片刻,又是按捺不住好奇,兀自腹诽,这所谓的齐家少爷不姓齐?那也是咄咄怪事。

    闻人辛像是看穿乔英心中所想,开口解释道,“咱家少爷是姑奶奶所出,姓何,单名一个肆字,如此说来,少堡主可有印象?”

    乔英错愕一瞬,一拍脑袋,应声道:“有的有的!原道是何肆兄弟啊,曾经我在抱犊崮下遭遇剪径强人,正因何肆兄弟一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化险为夷,这救命之恩不说无以为报,却也只能先奉客家中,徐徐分付,岂料只招待几日,何肆兄弟便匆匆离去,挽留不得,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累得我这心里也怪不落忍的。”

    大抵是天下长辈都跳不出的窠臼,听闻乔英赞许之言,即便闻人辛这个老管家也与有荣焉,颇为受用。

    “应有之义,我家少爷向来急公好义、慈悲心肠,咳咳……”继而他咳嗽一声,话锋一转,“至于少堡主遗憾的未尽地主之谊,也不然,老话说大恩不言谢嘛,不若就觍着脸忘了这茬儿,少爷自有少爷的事要奔走,还能一直被‘言授之絷,以絷其马’不成?他又不是谁家的养士。”

    说话间闻人辛的眼神若有似无扫过王宁虎一瞬,这下乔英就算再迟钝也能咂摸出些闻人辛话里的枪棒味了。

    是自己哪句话说岔劈了?怎么还连带上王宁虎这位炮王爷了?

    王宁虎可是乔家堡的台柱子之一,万不可得罪,乔英偷瞥一眼,自认为是察言观色,却是只看到王宁虎鼻翼张翕,神色自若。

    乔英暗自思忖,王客卿这等身份,自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习武之人,会甘愿唾面自干吗?

    而闻人管家这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什么叫大恩不言谢?不还有一句话叫来日方长,常来常往吗?

    你我两家都是和气生财的商贾人家,闻人辛不过管家而已,地位再怎么不同寻常,终究不是当家的,可不敢把话说绝了。

    本来乔英姿态谦卑,要迎闻人辛入门,现在倒是游移起来。

    好客无错,烹羊宰牛也不惜,好客不厌多,恶客何为乎?寄言主人道,结客毋草草。

    向外总是不好,万一得罪了王宁虎呢?

    乔英难得自作聪明一回,哪知王宁虎是真半点儿不气,本来嘛,和一个将死之人置什么气呢?

    但见闻人辛面容憔悴,形体消瘦,颈后岩肿,是谓失荣之症。

    何为失荣?

    气血亏虚而瘀滞,如树之枝叶枯萎。

    这岩肿虽然小,却上颗颗累垂,毒根深藏,穿孔透里。

    闻人辛已然是个气血枯竭的伪五品,虽然王宁虎对他依旧略有忌惮,但也仅仅是觉着烂船还有三千钉,岩病害人,无非早治得生,迟则内溃肉烂见骨而死。

    武者堪当半岐黄,王宁虎望闻之下,便知他早病入膏肓。

    他只是寻思,自己和这位闻人管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初次见面就这般夹枪带棒?

    王宁虎又看乔英只是干杵着,叹了口气,提醒道:“少堡主,贵客登门,不得扫榻相迎?这边我先迎着,你快去通知堡主吧,免得待会儿倒屣而迎。”

    乔英一颗定心丸入腹,连连点头。

    闻人辛闻言却是装模作样上下摸索一番,然后对着乔英赧颜一笑,“这也太寸了,出门没带名刺,倒是显得我不知礼数,仓卒主人了。”

    乔英嘴角抽搐,这下确乎无疑了,又是一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只得是一边陪笑,一边调转马头,“闻人管家哪的话啊,有仓卒客,无仓卒主人,羞煞小子了,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闻人辛笑着摆手。

    场间只余两人一马,王宁虎双手抱胸,人高马大,状如门神的他并不需要仰望骑马的闻人辛。

    闻人辛也不下马,老神在在,就等着王宁虎口中的“招呼”。

    于是乎,局面貌似有些大眼瞪小眼。

    闻人辛忽然一笑,若是现在处地不在山东而在辽东,一句“你瞅啥”从任何一人口中蹦出都不稀奇。

    王宁虎见状眉头微皱,问道:“闻人管家何故发笑?”

    闻人辛无赖道:“发笑自然是想到好笑的事情。”

    王宁虎问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若说来听听?”

    闻人辛摇摇头,“不好说,说出来也就不好笑了。”

    王宁虎却是揶揄道:“莫不是在皮里阳秋我?”

    闻人辛嗤笑出声,“多虑了不是?我这人拐弯抹角、指桑骂槐熟稔,胸中褒贬大可不必,免得郁结。”

    王宁虎别过头去,真是句句话不忘往自己头上招呼,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何况一个修炼三皇炮捶的,“单凭尊驾这嘴,想来当年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闻人辛听不出好赖话般,只是挑眉,问道:“哦?何以见得?”

    王宁虎反唇相讥道:“您这嘴上功夫了得,武功要是稍微差逊些,难免祸从口出。”

    闻人辛笑呵呵道:“这话不假,我素不是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猥獕之辈,唉,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如你所见,罹患恶病,苟延残喘,如今是拳脚废了,累得这嘴功也江河日下,不然可真是狗掀门帘子,全靠嘴皮子了。”

    王宁虎无奈哑然,对于这个滚刀肉只得应付道:“尊驾倒也不失为一代俊杰。”

    闻人辛嗤笑,“还算识时务是吧?”

    王宁虎不答,算是默认。

    闻人辛却是含沙射影道:“要说识时务,谁人比得上你王家两兄弟,你这二位,可是效仿武侯家一门三杰,分仕三国?”

    王宁虎眼睑微垂,沉声道:“尊驾还认识我兄长?”

    闻人辛微微颔首,“只是听闻,不算认识,王病虎嘛,货与关内道的蓝田苏氏,好歹是位四品大宗师,他的名号可比你响亮多了。”

    王宁虎不再言语,眸光深深。

    闻人辛火上浇油道:“别误会,知道你俩兄弟面上不和,我可不是故意踩一捧一,不是说他王病虎守法境界比你偏长高就合该他斐声在外,而是他背后的蓝田苏氏确实不是你现在委身的乔家可以相提并论的。”

    王宁虎眼神彻底阴沉下来,这话里的敲打之意,不算隐晦了,什么叫面上不和?为什么说两兄弟是分仕三国?

    难道他也知道自己的根脚?

    闻人辛低笑道:“别想太多,都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毕竟人各有志嘛,只是你们两兄弟的根脚……怕你不是要学武侯而是要学温侯!”

    王宁虎猛然抬头,双目精光闪现,这话几乎就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这是威胁?怎么办?

    眼下山东时局虽然敏感,也近瓮中捉鳖,本来自己暗桩的身份暴露已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行百里者半九十,刚打越王府来了个贺炎彬,脚前脚后,齐家又来了个闻人辛。

    如今局面,眼瞅着自己奉太上皇之命,潜伏乔家堡多年的苦劳变作竹篮打水一场空,倒是被新帝所任的温玉勇摘了桃子,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无可厚非。

    现在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万不能罪在己身,为此他甚至连温玉勇都格外防备……

    王宁虎思绪间,不觉气机已然掼足双拳,到了他这等境界,气机深沉如海,倒也不用起手式,电光石火间就能使出一招提拎五岳,乃是三皇炮捶中的杀招。

    同为五品偏长境界,自己依旧勇猛精进,四品在望,眼前这个苟延残喘的老鬼却是二竖为灾,邪毒踞之,只留伪境,全力施为之下,两捶送他入地狱不算难事。

    只是自己怎敢如此?

    就在王宁虎进退维谷之时,闻人辛已经翻身下马,将手中青鬃步云狮子骢的缰绳交付前者手中。

    “不带急眼的啊,都是飞鹰走狗,拼什么命啊?”

    王宁虎掌上气机顿时泥牛入海,散作无形。

    闻人辛则是笑着拍了拍王宁虎肩头,状貌滑稽,因为他几乎是要踮着脚才能做到。

    不轻不重的两下拍肩之后,人高马大的王宁虎腰杆不弯,却实实在在矮了两寸。

    一寸七分是双脚陷进地面,还有三分则是被直接压紧实了整条脊梁。

    闻人辛凑近些,低笑道:“毕竟乔家的待客之道摆在这儿,让王客卿牵个马不委屈吧?”

    王宁虎闷哼一声,用舌头抵着从牙缝挤出“应该的”三个字。

    一面惊骇于闻人辛实力的深不可测,一面却是将悬心吞回肚里。

    他用乔家的待客之道提点自己,许是没打算点破自己的暗桩身份,如此,且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