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碉楼上有女人喊话,队里几个臭点子立马来了精神。
尽管根本看不清人影儿,脑子里却忍不住浮想联翩。
众人心不慌了、气不喘了,一个个干劲儿十足,嬉皮笑脸,争着抢着冲远处的碉楼上叫嚷。
刘快腿扯开嗓门儿,大声吆喝道:“哎——大妹子,老爷们儿不在家嗷?快开门,哥哥来给你送温暖啦!”
他刚喊完,其他人便附和着大开荤口儿。
“老妹儿老妹儿行行好,借个……”
“去你妈的,满嘴喷粪,再敢往前上一步,老娘一枪毙了你!”
女人的声音清脆透亮,在山谷间一层层涤荡开来,搅得这群兵痞抓心挠肝儿,想死的心都有。
有人应声回道:“老妹儿,行行好吧,孩子太小,饿坏了,来你这讨口奶吃!”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七尺壮汉闪身上前,贱兮兮地学着孩童的哭腔大喊:“娘——饿死啦,我想吃大扎!”
众人哄笑一片,乐得前仰后合。
不想那碉楼上的女人性烈如火,听了这通污言秽语,竟二话不说,举枪便射。
“砰——砰!”
两声枪响,地面上再次溅起烟尘。
几个兵痞立马跳着往后撤,边跑边笑:“哈哈哈,急啦,急啦,小娘们儿脸皮薄,这也不禁逗呀!”
另有三两人自言自语道:“俺就稀罕这样的泼妇,这才给劲儿呐!”
见对方是个女流之辈,大伙儿便都有些不以为然。
江连横也笑了笑,却说:“行了,行了,都收敛点儿,好歹还是个兵呢,别给人吓着。”
刘快腿等人这才回想起来,他们已经不再是胡匪了,就算是装,也要装装样子,再加上临行前张效坤曾特地叮嘱,凡事需听江老板吩咐,于是便讪笑着不再作声。
江连横扥了下缰绳,扬了扬下巴说:“国砚,报号!”
赵国砚点点头,旋即放声大喊:“楼上的听着,咱们是奉天江家,沈老爷的朋友,麻烦你通报一声,辛苦辛苦!”
声音传到碉楼上,许久无人回应。
赵国砚又喊了几声,等一等,仍然没有动静。
众人略感不满。
杨剌子说:“东家,这老沈头儿的谱也太大了吧,好家伙,见他比见皇上都费劲!”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我家门口儿要是来个二十几人的马队,不明不白的,我也不让他们靠近。”
“那至少也得回个话呀!”刘快腿忿忿道,“让咱干杵着傻等,这算什么意思?”
正说着,袁新法忽然抬手指向碉楼,提醒道:“东家,有动静了。”
众人应声远眺。
未见人影儿,先听得奔马作响,轰隆隆压将而来。
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窥视下,只见碉楼斜后方,突然冲过来一支二三十人的荷枪马队。
不是娘子军,却是一帮正儿八经的糙人硬汉。
刘快腿等人不敢掉以轻心,立马卸下肩上步枪,端在手里,全神戒备地盯着对方渐渐逼近。
马队飞驰而来,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便已行至众人面前。
这帮人,个个身穿麻布坎肩儿,行动训练有素,不似寻常保险队。
只见为首的领队,约莫四十几岁模样,身高八尺有余,满脸胡茬儿,抬头纹重,面色暗红,一副大骨架,半点肥膘没有,全是紧绷结实的腱子肉,神情极其严肃,看上去不像是个能说笑的人。
在他身边,另有三个正值青年的壮小伙儿,其中两人的眉宇间,跟他略有几分相像。
来人在赵国砚面前停下马,目光横扫,最终落在了江连横身上。
“你是江老板?”
声音有些沙哑,粗粝粝的,如同砂纸。
江连横点点头,拱手抱拳道:“我是江连横,敢问这位大哥是?”
“沈家店联庄会武装队长——海潮山!”
“海哥辛苦!”
“江老板辛苦!”
海潮山抱了抱拳,朝江连横身后瞥了一眼,却问:“他们这些人是干啥的?”
刘快腿上前应道:“什么眼神儿,没看见哥几个穿着军装么?”
“穿军装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们到底是干啥的!”海潮山冷冷地说。
“嘿,我犯得着跟你自证清白么?”刘快腿不乐意了,“咱就是官兵,奉张巡阅使的命令,护送江老板来这,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宁安县城找县长问问,没功夫跟你磨牙!”
江连横见状,急忙抬手打断道:“海哥,他们确实是官兵,只是来护送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来征粮的。”
海潮山仍然不大放心,想了想,却说:“你们要想进去,那就得把枪交了,头走的时候,再还给你们。”
刘快腿等人严词拒绝。
“枪给你们,咱还拿啥保护江老板的安全?”
“那就没办法了,恕不远送!”
海潮山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刘快腿眉心紧锁,不由得出言谴责道:“诶,你这人怎么跟个倔萝卜头子似的,听不懂人话,还是咋地?”
海潮山不理他,只是转头看了眼江连横,说:“江老板,你别怪我心窄,庄里还有不少姑娘孩子呢,你们这二十几人带枪进去,谁敢保准不会出事儿?”
“理解,理解!”
江连横思忖片刻,旋即提议道:“要不这样,我这几个弟兄先把枪交了,跟你进去,等见了沈老爷,我再跟他谈。”
说着,他又转身看向刘快腿等人,低声宽慰道:“你们先在这等着,放心,有你们吃的、住的,苦不了大伙儿!”
众兵痞自然没有二话。
海潮山暗自思量,见江连横等人满打满算只有六个,便点了点头,接着冲身边的年轻人吩咐道:
“老二,收枪!”
一个跟海潮山长得很像的青年策马过来,冲几人张开一口布袋,示意江连横交枪进庄。
赵国砚等人虽说有些迟疑,但见东家发话,便也只好默然照做。
那青年缴下几支手枪,提着布袋掂量了两下,往里一瞅,眼前顿时亮了三分。
“爹,这枪真好!”
海潮山骂骂咧咧地嘟囔道:“妈的,没出息的玩意儿,一共几把?”
老二埋头数了数,回道:“六把。”
海潮山点点头,旋即望向江连横,却说:“江老板,沈老爷说了,您是个体面人,所以我就不搜身了,希望你说到做到!”
“当然!”江连横笑呵呵地问,“现在可以走了吧?”
海潮山不声不响,转过身,一磕马腹,只管自顾自地先行开路,身边除了三个青年,余下人等,纷纷变作两行,护着江连横等人朝碉楼方向走去。
“江老板,有事儿你喊一声,哥几个随叫随到啊!”
刘快腿等人提心吊胆,冲前方大声吆喝。
江连横头也不回,只是凌空摆了摆手,旋即在马背上身子一斜,锤了下赵国砚的胸口,说:“别愣着了,走吧!”
赵国砚一愣,猛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坠进怀中,茑悄地伸手一摸,心里便有了底气。
马队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地走向碉楼。
离得越近,便越觉得这座碉楼实在阔气,观景台、瞭望塔一应俱全,除了颜色略显俗气,形式上竟跟洋房无异。
相比之下,周围那一圈儿土墙,就显得有些寒酸了,看上去更像是赶工之作。
即便如此,墙头上竟然也配有墙垛,宽度将近一米,足以使人通行,墙内甚至还有两座哨塔,不比胡匪的山寨差到哪去。
“这座碉楼花了几年盖成的?”江连横不禁有点好奇。
前头的青年在马背上拧过身来,神情颇为自豪道:“缝缝补补、添砖加瓦,总共盖了好几年呢!”
另一个青年紧接着说:“我小时候,这座碉楼才三层,后来才加了两层。”
“老三——”海潮山冷声训斥道,“哪哪都显你,把嘴给我闭上,就你话多!”
两个青年浑身一颤,立马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江连横皱了下眉,心里直犯嘀咕。
看这架势,海潮山身边那三个青年,应该都是他的儿子,可他偏偏只对老二、老三格外严厉,从来不说老大。
众人穿过两趟佃户的平房,屋子里空空荡荡,似乎很久没人居住。
直走到山庄近前,才看见几个小孩儿齐力推开大铁门,躲在门后头,好奇地打量着门外几个陌生人。
海潮山停下来说:“到了,请江老板下马吧,庄园里有马棚子,装得下!”
江连横等人翻身下马,正要迈步走进庄园时,猛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娇嗔。
“站那——”
众人一愣,纷纷抬头张望。
却见木质哨塔上,冷不防窜出来一个大姑娘。
姑娘芳龄十六七,模样可人,一身蓝底碎花衣裳,乌黑的长辫子搭在肩上,两腮嘟着,秀眉紧着,不爱红装爱武装,端起一杆土打五,指着江连横等人,破口就骂:
“刚才是哪个王八蛋要奶吃!?”
江连横呵呵一笑,忽然转头看向赵国砚。
正要说些什么,不料他这一带头,袁新法等人的目光便也顺势随了过去。
赵国砚心头一凛,恍然无措道:“诶?不是……你们看我干啥?”
是啊,有些时候,人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整齐划一,毫无缘由,毫无道理。
“咔嚓——”
拉栓的声音。
哨塔上的姑娘举枪瞄准,张嘴又骂:“臭流氓,吃枪子儿吧你!”
“小青——”
关键时刻,海潮山厉声何止道:“谁让你上去的,痛快给我下来,别瞎胡闹!”
“他臭不要脸!”
海潮山正色道:“这都是沈老爷的客人,别给我添乱!”
几个兄长跟着起哄笑道:“赶紧下来吧,反正你也没有,急什么呀!”
“有你们这么当哥的么!”姑娘急得跺脚,“自家妹子让人欺负,你们胳膊肘还往外拐!”
“谁让你上去的,早就跟你说了,那是男人的活儿,你非得瞎凑热闹!那帮兵痞,你指望他们嘴里能迸出什么好词儿?你再这样,以后就真嫁不出去喽!”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爹,她骂你!”
“别他妈吵了,在外人面前,还不够丢脸的了!小青,你赶紧给我下来!”
海潮山动了真怒,几个儿女便立刻老实下来。
赵国砚趁机解释道:“姑娘,我是清白的,刚才真没我的事儿,是他们——”
“你闭嘴,臭流氓!”
江连横不禁窃笑,伸手推了把赵国砚,催促道:“行了,你也不吃亏,走吧!”
众人随即迈过大门。
不得不说,沈家店的碉楼庄园,院子里相当大,但由于里面加盖了不少平房、仓房,所以显得有些拥堵。
更令江连横讶异的是,这庄园里不止有沈家的家丁,粗略看上去,沈家店的大半村民,似乎都聚在了这里,以至于走在其中,仿佛置身于一条微缩街市。
院子里甚至能分别出各家各户,有老太太蹲在门口儿洗衣裳,有小屁孩儿奔跑者嬉笑打闹,也有年轻妇女端着饲料,喂养鸡鸭家禽,尽管屋舍简陋,却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真是开了眼界了!”江连横等人不禁喟叹,“我还从来没见过地主把佃户都接进自己家呢!”
“咱们也不是总在这里住!”
海潮山引着众人走向碉楼,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只是碰到闹胡子的时候,沈老爷才让咱们搬进来,这次是绥芬河山林游击队造反,上次是闹革命,再上次就是毛子南下的时候了。”
“这么说,沈老爷的为人还算厚道!”
“……不坏!”
海潮山只说了这两个字,除此以外,概不置评。
“海哥也是庄上的佃户么?”江连横问。
“不,我是吃山的猎户。”海潮山说,“沈老爷信得过我,让我来带联庄会的武装队。”
说话间,众人便已来到碉楼门前。
刚上了台阶儿,就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从里面推开房门,紧接着侧过身,露出其后的一位老者。
此人立在玄关处的灯影下,须发皆白,面堂倒是红润有光,身穿一件枣红色长衫,手里拄着一根梨木拐棍儿。
说他老,却见他耳不聋来眼不花,中气十足;说他年轻,又见他腰也弯着腿也沉,颤颤巍巍。
“江老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可惜老夫腿脚不方便,有失远迎,还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