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司令部派来的人?”
江连横有点紧张,误以为是张效坤私自募兵的事儿走漏了风声。
可冷静下来再一琢磨,目前为止,募兵还只是个想法,尚未付诸行动,张大帅的耳根子并不软,远不至于听风就是雨。
许是知情不报、做贼心虚的缘故,江连横略感不安,战战兢兢地连忙追问:“大哥,是不是老张要派人过来视察工作了?”
张效坤立刻摇了摇头,却道:“俺现在才刚上任,工作还没开始呢,视察什么?”
说着,他起身关上房门,而后坐下来,悠哉悠哉地点了支烟,接着说:“张大帅跟小鬼子签了密约,准备派我去趟海参崴,收购小鬼子在那边留下的军火库。”
北方内乱伊始,列强意欲干涉,小东洋表现得尤为积极。
眼下大局已定,先前囤在海参崴的军火,便急需清仓售卖。
张效坤曾在海参崴出任华人商团武装团长,这份差事,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连横略感宽心,怔怔地点了点头,嘟囔着说:“那就好,那就好。”
张效坤见状,不由得笑着调侃起来。
“老弟,你在奉天的时候那么横,咋来俺这边以后,胆子还变小了?放心,天塌不下来,有哥哥俺替你顶着呐!”
江连横不知该怎么解释,便只好装傻赔笑,连声称是。
张效坤又道:“俺知道你也有点军火生意,咋样儿,俺这趟去海参崴,用不用帮你牵个线,扩大点货源渠道?”
“那敢情好,到时候肯定少不了大哥那份儿。”
“哈哈,这就对了,有钱哥们儿一起挣么!不过,这趟是司令部派人督办,又是密使,俺就没法带你一块儿去了。”
“那当然!”
江连横忙说:“这种事儿,老弟本来就应该回避才对。”
张效坤点了点头,忽然问:“对了,你找俺有啥事儿,又相中哪家铺面了?”
“不不不!”江连横立马解释道,“多亏大哥款待,这两天吃的好、玩的好,就是劫货案的事儿,始终没有消息,我打算明天去趟老爷岭,找沈老爷问问情况。”
“嗐,急什么,让侦察兵去找就行了。”
“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正好大哥要去海参崴,我也顺道避个嫌,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张效坤想了想,说:“那也行,不过现在叛匪刚刚平定,有不少胡子还在到处流窜,道上不安全,老弟要是非得去,俺给你拨一个营,路上护送你的安全。”
“可别——”
好家伙,一个营的兵力,二三百号人,一路上的吃喝挑费,谁来打点?
江连横立即推辞道:“大哥,人多扎眼,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要是不为难的话,借我十个人手就够。”
“二十个!”张效坤独断道,“有备无患,你可别有闪失,俺还等着回来跟你继续耍耍呢!”
江连横拗不过他,只好点头答应。
张效坤片刻不怠,立马推开房门,大声吆喝道:“刘快腿,人呐,过来俺有话要说。”
不多时,就听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
刘快腿应声跑进屋内,敬了个极不标准的军礼,差点儿没把自己眼睛杵着,精气十足地大喝一声:“到!”
这小老弟二十几岁,单眼皮,身形瘦削,军装因而显得鼓鼓囊囊,很不熨帖,可一双手脚却大得出奇,掌心结着一层厚厚老茧,虎口处竟然练出了肌肉。
江连横阅人无数,打眼一瞅,便立马觉察出此人身上的匪气,想来也是刚刚收编不久。
“这位是谁,你小子知道吧?”张效坤问。
“知道,这位是江老板。”
“那么江老板又是谁?”
“江老板就是张将军,张将军就是江老板!”
“哈哈哈哈!”张效坤扭头望向江连横,“咋样儿,老弟,这小子够机灵吧?”
江连横默然点头,并不过多评价。
张效坤接着吩咐道:“明儿一早,江老板要去趟老爷岭,你去警卫连点二十个好手,一路护送俺老弟平安抵达。事儿办好了,俺重重有赏;事儿办砸了,俺拿你是问!”
刘快腿一挺腰杆儿,大盖帽差点滑下去,朗声便道:“长官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
闲言少叙,转过天来,江连横等人便备好马匹、干粮、喷子,出宁安县城东大门儿,奔着老爷岭的方向疾驰而去。
刘快腿人如其名,手脚极其麻利,办事周全不说,脑子也很活泛。
这些天来,他眼见着江连横和张效坤出入同行,很清楚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便将这次护送任务当成是晋升的契机,对待江连横更是时时阿谀、处处奉承。
一路相处,自然极其融洽。
老爷岭地处长白山余脉,南北走向,百年松柏,随处可见,是真正意义上的深山老林。
绥芬河、牡丹江经流此地,山间川流不息,河谷纵横,因而多奇石绝岩。
炎炎夏日,信马由缰,仰观山林巨冠,卧听清泉流响,倒也平添了几分惬意。
行至正午,眼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众人便荷枪下马,在一处溪流岸边嚼谷休整。
刘快腿拿着铁壶,蹲在溪流岸边,咕咚咕咚,灌满了水,随即快步走到江连横身边,乐呵呵地说:“江老板,喝水。”
江连横也不客气,接过来猛喝一口,咂摸咂摸嘴,还挺甜,又还回去说:“多谢兄弟了。”
“呵呵,江老板客气了,这都小事儿!”
刘快腿找了块大个儿鹅卵石坐下来,毫不掩饰道:“我就盼着您能念我个好,以后在张将军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呵呵,你还挺实在,实在点儿好!”
江连横并不介意,只是随口问道:“你以前是不是也在山上当过‘横把儿’?”
“前两年才开始干。”刘快腿说,“我以前是跟张将军一起修铁路的,后来还挖过煤,赶上世道不好,就在线上混口饭吃。”
“平时都在哪做生意?”
“就在吉黑两省交界这一片,我大当家的报号‘满天飞’,您还有印象没?”
“有印象,而且很深。”
“要不怎么说您是干大生意的呢,脑子就是比咱好使。”
江连横不理会这廉价的奉承,转而便问:“兄弟,我想跟你打听个人,老莽——你听没听说过?”
“老莽?”
刘快腿兀自嘟囔了几遍,脸上显出迷茫的神色。
见状,江连横和赵国砚互相交换了下眼神,旋即便把从孙向阳口中得来的消息,简略说了一遍。
此举似乎有些作用,刘快腿的眼里渐渐亮了起来。
“老莽……嘶,您说老莽,我没啥印象;但您刚才说的那件事儿,我倒是听说过,有点像乌大个子出的洋相。”
“你再想想?”赵国砚说,“老莽以前好像是大师兄。”
刘快腿摇了摇头,却说:“这不新鲜,我认识好几个大师兄呢。”
江连横想了想,又提醒道:“这老莽在线上不算大蔓儿,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阎王李’曾经跟他们响过。”
“哟,你们认识李正呀?”刘快腿有点意外。
江连横皱了下眉,笑着反问道:“怎么,我不能认识李正?”
“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
刘快腿连忙解释道:“只不过,江老板一看就是个以和为贵的生意人,那个李正可就不一样了。刚才赵大哥说,‘阎王李’跟老莽响过,这事儿真不能说明什么,李正他们那股绺子,跟谁不响呀?后来称兄道弟,那都是打出来的结果。”
“这样啊……”
线索似乎又钻进了死胡同。
江连横不愿轻易放弃,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接着又问:“那你就给我讲讲这乌大个子吧,毕竟事情对得上,没准是后来改了匪号,所以才整岔了。”
“也有这种可能。”刘快腿略带自嘲道,“毕竟我就是个小崽子,‘典鞭’的时候,也没我的份儿,我大当家的跟乌大个子走得近,他这么叫,咱们就跟着这么叫了。”
江连横等人不再言语,静静地听着。
“说起来……‘阎王李’好像还在乌大个子身上吃过亏呢,他们两家响过两次。据我所知,互有胜负。头一次,李正赢了;第二次,听说……李正输了。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说不清楚,咱总不能在人两家开壳的时候,站旁边卖呆儿吧,呵呵呵……”
“李正输了?”
江连横难以置信。
他很清楚李正究竟从他手中买走了多少喷子,能让李正吃亏,对方的实力必定不小,而且还能绕过江家得到弹药补给。
“中埋伏了吧?”赵国砚也将信将疑。
然而,刘快腿却立马否认道:“这乌大个子也不白给,他以前当过‘跑崴子’,后来不知道从哪搞的军火,就站起来了。”
“那他也加入叛军了?”江连横问。
“不太清楚。”刘快腿不敢谎报,只管如实作答,“江老板,跟您说实话吧,这次叛军有大几千人,一股是一股,我就是个凑数的,能知道多少事儿,别说乌大个子了,我连高士傧和卢永贵这俩头子都没见过,让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呗!”
“真他妈怪了,挺大个活人,还是个胡匪头子,愣是没影儿。”
“可能是因为他刚立柜没多久,在线上还没那么大名声吧。”
江连横点点头,见问不出其他消息,只好恋恋作罢。
仰头看去,见高空朗日有渐渐西垂的苗头,稍歇了片刻,众人便又陆续翻身上马,继续面朝老爷岭赶路。
赵国砚先前联系过沈老爷,手里拿着地图,寻路去找村庄,同江连横并肩当头。
…………
山关近在眼前,足下方知路远。
这一走,便又是半天光景。
幸亏夏日昼长,江连横等人总算在日暮黄昏之际,火云当空之时,及时赶到了沈家庄园。
绕过一片杨树林,举目远眺,众人立时都呆了一下。
一抹柔和的橘光中,只见一座土黄色的五层碉楼,巍峨地矗立在一片田地之上。
待到缓过神时才发现,远处不止是一座碉楼,而是一小片错落有致的建筑群。
另有几栋砖瓦平房设在其中。
碉楼外围着一圈儿土墙,墙上虽然没有箭楼,但却能看见明显的瞭望台,隐约可见有人在上面走动,村寨外不远处,排满了木头削尖的拒马阵,远远望去,简直如同一座微型瓮城。
“这他妈的也太夸张了!”江连横不禁兴叹。
“江老板头一次来吧?”刘快腿策马凑过来,抬手遥指前方,笑着说,“老爷岭总共有三家联庄会,就数老沈家是最难啃的骨头,线上都有名儿,咱们以前根本不来这边。”
江连横的确开了眼界。
一方面感慨沈老爷的财力,一方面也总算真切地意识到,关东山林间的匪患,到底有多严重。
“这么一比,咱奉天的那点‘横把儿’,可真是不够看了。”
江连横等人纷纷感叹。
赵国砚看了看天色,低声催促道:“东家,天要黑了,咱还是赶紧过去吧。”
刘快腿立马转身吩咐道:“弟兄们,快到地方了,编筐织篓,全在收口儿,精神点儿,走了!”
“好!”
随行士兵齐声响应,随即将步枪一斜,策马前驱。
江连横和赵国砚照例走在前头,众人随之亦步亦趋。
不料,正当几人行至距离碉楼不足两百米时,异变突生——
“砰——”
枪声来得毫无预兆,回音响彻山谷,江连横面前几步远的地面上,应声溅起一抹烟尘。
马队顿时掀起一阵骚乱。
赵国砚向左一扯缰绳,整个人立刻横马挡在江连横身前,拔出配枪,垂着右手,死死盯住碉楼上的动向。
紧接着是袁新法和杨剌子两个,刘快腿等人也急忙蜂拥而至,把江连横团团护住。
“江老板,刁民无礼,你快往后稍稍!”众士兵几声呐喊。
江连横不慌不忙,不退不进,静观其变。
果然,村寨碉楼上并未继续开枪,而是远远地传来一声清脆的质问:
“什么人——沈家店联庄会,识相的滚远点儿,想要砸窑,先去道上打听打听——”
一听声音,众人脸上纷纷流露出困惑的神色,似乎是活见鬼了。
江连横也觉得有趣,兀自念叨着说:“嗬,竟然是个娘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