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南铁附属地,中村照相馆。
玻璃门轻轻推开,带起一阵风铃声响。
“欢迎光临——”
中村一郎从柜台里探出身子,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满面堆笑地招呼客人。
武田信微微皱眉,站在门口迟疑片刻,却以母语问道:“诶?这里不是东洋人的照相馆么?”
“哦,不好意思。”中村一郎迎上前,连忙赔笑致意,“我还以为您是支那人呢,实在抱歉。”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武田信摆了摆手,看起来相当随和,旋即迈步走进照相馆,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呵呵笑道:“这里虽然是南铁附属地,但毕竟不是帝国的国土,您平时招待的客人,也多半都是支那人吧?”
“那是当然。”
无论怎么说,人在异国他乡,偶遇本族同胞,总归是一件喜事。
中村一郎便不再急于询问客人的需求,而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静候吩咐。
“您的汉语听起来很好。”武田信转过头问,“您在满洲生活很久了吗?”
“唔,就快十六年了。”
“这期间从没回国?”
“没有。”
“是么?”武田信挑起眉毛,似乎很惊讶,“那您是前辈了,敝姓武田,以后请多多关照。”
中村一郎连忙推辞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提前来了几年,大家既然是同胞,那就应该互相帮助。”
“真好,听到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您是第一次来满洲?”
“不,但我之前在这里的时间不多。”
武田信依然彬彬有礼,目光随即扫过屋内四壁。
照相馆里到处悬挂着人物肖像和自然风光,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有山川草木,有名胜古迹,有市井风情,黑白两色,仅凭浓淡变化,似乎便自带了某种沧桑感。
终于,一幅风景照片,勾住了武田信的目光。
画面中,是一处幽静偏僻的古刹,庙宇早已荒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唯有一株老树,仍在那里无动于衷地发出嫩芽。
“我也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见过故乡的樱花了。”武田信忽然生出感慨。
中村一郎听了,自然顺势问道:“武田君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福冈。”武田信回过身问,“前辈,您呢?”
“不不不,您还是别叫我前辈了。”
中村一郎有些汗颜,他从对方的衣着打扮上,便能推测出来人非富即贵,因此愈发谦逊低调。
想了想,才说:“我的家乡太小了,恐怕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就算说出来,武田君也肯定没听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在家里过得好,谁又会来满洲呢,对吧?”
“哦?这么说的话,中村君不喜欢满洲?”
“喜欢,当然喜欢,只不过……这里没有国家宣传得那么好。”
中村一郎不禁回想起当年登船初到满洲时的情形。
那时,他满怀希冀,甚至无异于白人登陆“新世界”那般狂喜。
官府宣称,满洲沃野千里,到处都是无主之地,有数不尽的财富静待挖掘,宛如世外桃源,人间天堂。
然而,等到了奉天,他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满洲沃野千里不假,但却到底与他无关。
想要立地生根,如果没有官方背景,最后还是得靠自己白手起家。
他所能仰仗的,只有东洋人的身份。
可怪就怪在,这身份在华人面前,虽有诸多便利,但在同胞眼里,却总是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歧视。
也许,是我想多了——最初几年,中村一郎常常以此自我宽慰。
“你应该理解国家的苦衷。”武田信提醒道,“如果你觉得满洲还不够好,那就应该为天皇去建设它,而不是抱怨。”
突然上纲上线,令中村一郎有些措手不及。
他只是直觉来人并不简单,那是官方的语气和神态,尤其当听到“天皇”二字时,他便立马下意识地“嗨”了一声。
武田信的神情稍稍有所缓和,旋即便朝照相的座椅走去。
刚迈出几步,目光忽又瞥见窗台上散乱的几本东洋杂志,接着转身问:“我可以看看么?”
“唔,请您自便。”
“多谢。”
武田信目标明确,当即从中抽出一本《黑龙月刊》,一边翻阅,一边饶有兴致地问:“中村君是黑龙会的成员?”
“啊,怎么可能。”中村一郎连忙摆手否认,“我只是个照相的,离那些大人物太遥远了。”
武田信不置可否,自顾自地翻到刊号那页,核对片刻,摇头笑道:“您这本杂志,已经是几年前的文章了。”
“没办法,买不到,满洲的东洋报刊太少了,这几本还是我在旧书店里买来的呢。”
“这样啊,中村君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弄到最新版。”
“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就算是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武田信话音刚落,阁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两人循声望去,却见楼梯上跑下来一个小男孩儿。
小子刚满入学的年纪,玩儿心大,似乎刚捅出什么篓子,正要求父亲说情,一见楼下有客人,便又忽然迟疑了。
“这是……”
“哦,这是犬子矢志。”
中村一郎冲儿子摆了摆手,用东洋话训斥道:“回楼上去,这里现在有客人。”
矢志停在楼梯当间,往阁楼上瞄了一眼,似乎有些进退维谷。
“不碍事的。”武田信蹲下身子,微笑着冲男孩儿招手,“来,过来,你叫矢志对吧?”
矢志点点头,好奇地走过去。
武田信看起来相当喜欢小孩儿,一边自我介绍,一边轻轻抚摸矢志的脑袋,随后站起身,免不了一番夸奖。
“中村君好福气,有这么可爱的儿子。”
“哪里哪里,只是个不成器的蠢材罢了。”
“诶,中村君,请不要随便打击孩子的自信心,他体内毕竟流着大和民族的血,跟那些支那人不同。”
说着,武田信不禁笑着勉励道:“矢志,要努力学习,你身上肩负着帝国的未来呢。”
“什么帝国?”矢志不太懂,说着磕磕绊绊的东洋话。
“当然是大东洋帝国了,那是你的祖国。”
“可我是满洲人啊?”
一听这话,武田信的脸上当即阴沉下来,但他不怪孩子,而是转头看向中村一郎。
“中村君,看来您的教育出了点问题。”
“呃……惭愧惭愧。”
中村一郎的心里渐渐有些不爽,对方的言辞令人喘不过气来,偏偏又是些绝对正确、不容置疑的官方论调。
同时,他又觉得对方的说法并非毫无道理,于是便只好点头苦笑。
正说着,阁楼上又有人走下来。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来到近前,一把薅住中村矢志的后衣领,骂骂咧咧地叫道:“小兔崽子,让你作,今儿非削你不可!”
说罢,抡起笤帚疙瘩就要打儿子。
不想,笤帚疙瘩正要落下时,却突然被武田信拦住。
他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女人不是东洋血统,于是便用汉语说:“夫人,小孩子而已,算了吧。”
女人一愣,转头看向丈夫。
中村一郎皱着眉头撇撇嘴,冷声训斥道:“上楼去,这里有客人。”
女人似乎也觉察出来人是小东洋,当即用生硬的东洋话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随后便赶忙将儿子拽上阁楼。
武田信望着母子两人的背影,小声嘟囔道:“你娶了一个支那人?”
中村一郎愣了下神。
过去几年,他从未觉得娶一个华人女性有何不妥。
毕竟,对他这批初代移民而言,想在满洲找个单身的东洋女人,实在不容易。
可是,今日听武田信问了,中村一郎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似乎是源于某种潜移默化,但又一时间难以追根溯源。
武田信见他有些窘迫,便笑着解释道:“别误会,我没有谴责你的意思,不过那个女人应该对你儿子客气一点。”
“她是孩子的母亲。”
“可她是个支那人,作为一个容器,她孕育出了更高贵的人种,她应该为此感到荣幸。”
武田信笑呵呵地说:“共荣是一项伟业,帮这里的人优化种族也是其中之一。”
中村一郎皱起眉头,却道:“我没听过这种说法。”
“总是看那些过期的杂志,思想很容易落伍,明天我送你几本。中村君,多找几个女人吧,这也算是报效天皇的方式。”
“您太冒犯了!”中村一郎终于爆发不满,“说到底,这是我的家事吧?”
“是么?”武田信见他有些恼火,于是连忙鞠躬赔罪:“实在抱歉,是我说的太多了,请您原谅。”
中村一郎突然哑火,对方的态度令他捉摸不定,原本同胞相见的喜悦也随之荡然无存,当下只想尽量了结这桩生意。
“算了,武田君到底要照什么样的相片?”
“哦,半身照就好了,工作用的。”
“那就请坐吧!”中村一郎指向台上的椅子,“您是在哪里工作?”
武田信坐下来,回道:“南铁株式会社。”
中村一郎暗自庆幸,好在刚才没把来人驱之门外,这公司的权势非同一般。
“您是工程师么?”他一边摆弄着照相机,一边问。
“不,我从事文职工作。”
“咔嚓——”
武田信端正衣衫,伴随着一阵强光闪过,他从台上走下来,同中村一郎握手。
“前辈,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您尽管开口。看在我们是同胞的份儿上,您也会帮助我的,对吧?”
中村一郎草率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这位奇怪的客人,第二天清晨,邮差突然送来一摞包裹。
拆开一看,正是一套由草绳捆绑的最新几期《黑龙月刊》。
随包裹寄来的,还有一封由毛笔书写的便签——武田信敬赠,中村一郎先生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