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大帅府,江连横立刻动身前往小西关保险公司总号。
离开柜上已有两个多月,生意上的事,尽管有胡小妍和各处经理帮忙打点,但仍有许多会晤邀约,需要他亲自出面。
不得不说,方言是个相当称职的助手。
无论多冗杂繁琐的日程安排,只要在他手上,似乎都能变得井井有条。
想来也是,他年少时就在码头上自学书写,能受到洋人的提携重用,总归是有些可取之处。
这几年来,方言作为江连横的助手,不仅勤快认真,而且主仆间心意相通,一点就透,任谁见了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临近年终岁尾,江连横胡乱翻看着账册汇总和日程安排,方言便站在桌旁,小心打量东家的神情,并渐渐觉出异样。
“东家,不开心?”
等到查完账册以后,方言便问:“是不是我哪块儿没写明白?”
“噢,跟你没关系。”江连横随手丢下账册,“那个,你等下让他们把京奉线的保单摘出来,最近尽快送到家里去。”
“好。”
“还有,京奉线的货运保险明年涨价,最近如果有生意上门,让那些经理先别接,全都送到家里,评估以后再说。”
“知道了。”
方言掏出记事本,立马将东家的吩咐记录下来。
江连横点了支烟,挠挠头问:“最近没什么急事儿要办吧?”
“哦,昨天你不在,夫人派东哥来柜上支走了一笔钱。”方言赶忙收起纸笔,“说是要给那几个遇难的‘响子’发安家费。”
“应该的。”江连横点点头,语气略显阴沉。
方言随即掏出一张便条,递过去说:“另外,夫人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去,让我看见您的时候,转告一声,这三个都是家里的老人儿,您要是有空的话,最好亲自去慰问慰问。”
江连横接过来看了看,见名单上头一个即是老牛,于是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样吧!”他说,“你这两天帮我准备点儿礼,头过年以前,我抽空去他们仨家里看看。”
方言却应声走到书架前,弯腰打开下面的柜门,说:“东家,夫人已经把赔礼准备好了,分开装的,总共三份。”
江连横愕然,起身走过去一看,却见三摞礼盒,互不重样儿,各自贴好了标签,全都是按劳按需所得,公平公正。
“东家你看,根据他们各自的情况,家家的赔礼都不一样,有给孩子的,也有给老人、姊妹的,夫人太有心了。”
方言自顾自地称赞着,不是为了溜须拍马,而是打心底里庆幸江家能有这样一位大嫂。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将心比心,都是换来的。
江连横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自家媳妇儿心细如发,办事周全。
“准备好了就行,帮我看看哪天有空,我挨个儿都去一趟,可着一天来。”他说。
“好!”方言应声道,“那我去查查最近几天的安排。”
“今天没啥事儿了吧?”江连横问。
方言翻开记事本,仔细查阅片刻,摇摇头说:“东家,今天下午没啥安排了,但赵国砚安排的那几个高丽人……”
“他们现在搁哪待着呢?”
“西塔附近。”
“西塔?”江连横一愣,“国砚咋想的,那不是跑鬼子眼皮底下转悠去了么?”
方言解释道:“地方是那几个高丽人自己选的,说那边的高丽人多,混在里头,反而没准还能更安全。”
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问题。
虽说西塔坐落于南铁附属地地段,但早在二十年前,那里就已经开始有高丽棒子聚居了。
西塔胡同离十间房不远,晚清那阵,便到处都是高丽窑子和高丽菜馆,义烈团成员混居在那片地界儿,或许更有利于藏匿身份,倘若住在奉天城里,汉语再不好,恐怕只会更加扎眼。
“他们现在总共有多少人?”江连横问。
方言想了想,说:“最开始送来的名单上面,总共有十几个人,但最后只来了十个,有四个去了沪上,这边还有六个,其中有两个,前几天过来打招呼,说是有事儿要去趟吉省。”
“怎么只来了十个?”
“这我就不清楚了,估计是过境的时候,被鬼子给扣下了吧,具体情况您得去问赵先生了。”
“那看来,这事儿办得也不咋地呀!”
“不不不,东家,他们没什么可挑的,咱们只管在奉天接应,他们在高丽那边被扣下,怎么也怪不到咱们身上啊!”
“我这还有一份名单呢!”说着,江连横从兜里翻出一只空烟盒,搁手里转了两圈儿,“先把这个放保险柜里,待会儿让国砚来一趟,这事儿以后都让他去办。”
方言接过烟盒,放进保险柜里锁好,随后又转过身,说:“东家,那帮高丽人,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谢谢你呢!”
“我就不用都见了吧?”江连横说,“咱双方都离远点儿,对彼此都有好处。”
“他们有代表,叫朴泰勋。”方言劝说道,“东家,咱们干这件事,本来就无利可图,现在这人情往来,总应该走走吧,至少也该让他们心里有点数。您要是想见,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随叫随到,用不了多长时间。”
江连横想了想,只见一个代表,倒是也没什么问题,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
方言随即要通了电话。
时间过得很快,临近晌午时分,敲门声便已如约而至。
义烈团的代表推开房门,江连横抬眼一看,便不由得愣住了神。
来人的相貌太过年轻,本以为是个三十出头的慷慨义士,结果看起来却似乎还未满二十,俨然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朴泰勋个头挺高,眼睛狭长,生得一副典型的高丽族人外貌——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先入为主所造成的对号入座。
尽管岁数年轻,但他身上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老成气息,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只有经历过大喜大悲、荣辱浮沉之人,才配拥有的某种悲怆感。
义烈团选他当代表的理由也很简单——他的汉语说得最好。
可即便如此,当他见到江连横时,却仍旧恭恭敬敬地递过来一封感谢信。
拆开信封,信上的内容,自然无需赘述,横竖都是些感恩戴德之类的话,只是在落款处,却歪歪扭扭,写满了每个曾受到江家照应的义烈团成员姓名。
细数下来,共计十人,不多不少。
朴泰勋躬身施礼,有点难为情地说:“只能以书信聊表谢意,实在惭愧,还请江先生见谅。”
“礼不在贵,心意到了就行。”江连横把信递给方言,转身又道,“你汉语说得不错呀,我都听不出来你有口音。”
朴泰勋解释道:“家父曾经在朝为官,精通汉学,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汉语了。”
“你们也学汉语呐?”江连横笑着招呼道,“来来来,快坐快坐。”
如同每个来找江家告帮求助的人一样,朴泰勋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方言随即为其倒上茶水。
“怎么样,待在奉天这段时间,还习惯不?”江连横问。
朴泰勋点点头,说:“还好,挺习惯的,西塔胡同里有不少同胞,感觉跟在高丽也没什么两样。”
“那咋可能,无论再怎么说,这里也是东北,不是你们高丽呀!”
“当然,但问题是……高丽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高丽了。”
江连横点了支烟,靠在椅子上,问:“你们最近还能有多少人准备来咱关外东北?”
朴泰勋想了想,说:“应该还会有很多,但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奉天就不一定了,也许会去沪上,也许会去延边。”
“这些都是你们义烈团的人?”
“不,我们义烈团只是其中一支小队,还有很多其他团体,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有时候也会吵架,但目的都是一样的,打倒小东洋,独立万岁。”
“你们那边儿,最近很乱么?”江连横问,“我来奉天也快二十年了,之前虽然也有高丽棒……咳咳,虽然之前也有高丽人往这边跑,但好像都没有这次来的多啊!”
“江先生还不知道原因么?”朴泰勋有点意外。
“我倒是在报纸上看过两眼,但报道不多,我平时也挺忙的,就没细问下去。”
江连横说的较为婉转。
实际情况是,他根本不关心高丽国发生了什么。
不只是他不关心,整个远东国民,也未见得有几个真心关注的,本国尚且一团乱麻,任人宰割,哪有闲暇顾及别国?
弱国的民众,就连最声嘶力竭的呐喊,也都显得那么悄无声息。
朴泰勋的目光忽然黯淡了许多,静坐片刻,喝了口茶,方才开口道:“江先生,这件事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原来,两年以前,高丽国突然爆发了反抗小东洋统治的“万岁运动”。
起初,这场“动乱”只是由高丽教徒和青年学生组成的请愿集会,但很快便已席卷全国,斗争愈演愈烈,最终在入夏以前,便遭到了小东洋的残酷镇压,并下令通缉了许多仁人义士。
不过,城府的“暴乱”虽然终止,但乡野间的游击反抗,却始终未曾彻底扑灭。
这些自愿集结的散兵游勇,便随之打起了“独立军”的旗号——其实就是一帮绿林胡匪组成的杂牌军。
彼此间,谁也不服谁,既无统一指挥,更无明确战略,尽管斗志高昂,但可惜装备、纪律太差,每逢跟小东洋碰头交火,无不是且战且退,由此直到去年年底,终于渐渐退到了白头山脚下。
甚至,追剿的战火也在一定程度上波及到了关外边陲。
从那以后,便开始有越来越多的高丽棒子流亡到关外地界儿。
朴泰勋虽说不是独立军兵丁,却也是因为那场动乱,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结局。
如今逃到奉天,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昔日里一同抗争的同学,不知有多少已经身陷囹圄,甚或死于刀下。
江连横听了,不禁一阵唏嘘,但毕竟事不关己,总是难有切肤之痛。
沉默了半晌儿,便出言宽慰道:“老弟,你也算是个爷们儿了,别的不说,以后在奉天,如果有事儿需要帮忙,你就随时过来找我。你来就行了,人别太多,不然我也麻烦。”
这本是作为东道主的几句客套话,不料朴泰勋听了,竟立马精神起来。
“江先生,实不相瞒,我现在就有事儿想让你帮忙。”
“咳咳!”
江连横一口茶水差点儿没呛着,擦了擦嘴,笑着说:“还真有事儿呀?那行……有事儿你就说,我先听听。”
朴泰勋正襟危坐,接着便说:“江先生,我虽然不是独立军的兵,但是跟独立军也有联系,我们最近想要搞点武装,听说江先生在奉天神通广大,不知道能不能想办法,帮我们搞几条枪?当然,要是有炮的话,那就更好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立时皱起眉头,沉吟了许久,方才语重心长地说:
“朴老弟,跟你说实话,我在奉天照应你们,这件事就已经很担风险了。我跟你们一样,也恨鬼子,我可以帮你们在这落脚,但你要让我再帮你们跟鬼子打仗……这个风险,我不是不愿意担,也不是不敢担,但总得有点儿收益吧?”
朴泰勋急忙点了点头,说:“我理解,我们当然也不会让江先生白冒风险,我们可以出钱!”
江连横不禁咂了咂嘴——这不是钱的事儿,有命赚钱,也得有命花才是。
朴泰勋等人原本就是小东洋的通缉对象,再要卖给他们军火,这事儿迟早都要败露,到时候难免又要跟鬼子为敌。
然而,朴泰勋却顾不了太多,这边说完了话,那边就开始自顾自地翻兜摸索起来。
江连横见状,不由得跟方言相视一眼。
未几,就见朴泰勋义无反顾地伸出胳膊,张开手掌。
江连横低头一看,竟是一对金镯子,便立马皱起眉头,问:“这是……你有媳妇儿么?”
“这是我母亲的。”朴泰勋仍旧是义无反顾的神情,“我母亲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