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帝动荡,道缘城亦受牵连。白石居内有阵法庇佑尚且不显,但走出白石居范畴,便可见人心惶惶,闻六神无主之声。
起初道缘城之人并未从忽然猛烈的日光与皴裂树身中意识到什么,但随即而来的青叶凋敝,树身动荡,以及在内领域剧烈冲突下波及外界的空间裂缝,让此地久安者终于生出惶恐。哪怕空间裂缝转瞬即逝,并未造成真正危害,但城主府至今仍是默然不应的态度,让常年被庇护的修士凡人心生不安。
凡是宗门势力皆不约而同地升起阵法禁制屏障,参天树身亮起层层圈圈的灵光,重重叠叠,笼罩绵延千里的道缘领地。散修和凡人则是呈现两极分化的状态,有人已经积极主动前往城主府、劫尽般若阵法节点、青帝上层等地查看情况;有人茫然无措,被动地跟着人流走进各处庇护点,直到被药师施加凝神术法后仍旧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道缘城虽是承平久安之地,城中却有不少昔年横连大战后因重伤在此修养的修士,这些人平日里不见踪影,但对危机的敏锐远超常人,早在第一次变故时就已经出来主持大局。修士术法神通玄奥非常,启用修盟留下的法宝之后,只用数个时辰,道缘城已经进入战时状态。擅卜算之道者立身树冠之上,看长天漠漠,忧然生怖心:“一朝风云变,出路何处寻?”
整座道缘城的空炁中弥漫着不详的氛围,这种不详,在凝神清心药物用去大半,药师准备继续制药,却发觉库存草药皆生异变之后,达到了顶峰。
以代家为首的诸多药师们围聚在一起,手中各自拿着种类不同的灵药,面露忧怆。有代家药师道:“代家药库中总计七十二万六千九百八十八种药材,包括笑影含朱草在内的一百七十一种逸品,尽数产生异变。”笑影含朱草,有祛邪避秽之效,天生孤品,绝难被外力影响。
“似魔非魔,似妖非妖,与其说是被不知名力量污染,更像是妖化。但道缘有青帝陛下庇护,又有劫尽般若阵镇守,妖力无所遁形,怎有可能将如此多灵植草药污染而无人察觉?”有位元婴药师盯着掌中异变草药皱眉不解。
“城主府始终闭门不见客,莫说是城主,便是雨新荷那家伙也不见踪影。有位前辈试图强闯城主府,为阵法阻隔。如今止戈之域失效,城中大乱,只有代家和聂家以及几位前辈主持大局,那掌管大半药堂的梨家之人只推出几个小辈来管事,”有本土药师冷声道,“外来之人果真靠不住。”
“平兄,此话不妥。”有与其交好的修士及时制止了本土药师的不当之语,如今道缘城中有颇多外来修士在帮忙维持稳定,方才不至于让有心人浑水摸鱼。药师也是一时怨怼,很快冷静下来,又有几人打圆场,化消了一场无形风波。
“几位前辈处来了个客人,自称是知道灵植异变的缘由,各位要随我去看看吗?”某一直没有说话,闭目聆风的修士始终没有参与闹剧,却在一阵风过后忽然睁眼打断众人讨论。
皆是道缘久居之人,对彼此也是知根知底,立马有人回应这能聆风的修士:“自然!”
这十多位在道缘城颇有声名的药师结伴向横连修士养病所在的生春堂行去。才跨进生春堂大门,代家的药师便认出堂中唯一外人,赫然是日前梨家门外救下自家小姐却也道破其盗名欺世真相的外来修士。
在满身凶戾之气未能完全收敛的修士中,风月不动的朝灵渊格外醒目,也格外格格不入。他方才与这些修士交流完,指尖一转,风雨偏宜的令牌收入囊中,才看向踏入门中的药师们。他早已经感知到这些修士的到来,心中轻叹,面上笑意盈盈:“诸位道友,不知可有胆量挑战这人间难得的奇毒?”
回到几个时辰前。
作为修为深不可测的大妖本体,青帝占地极大,远比作为无围之城的天澜还要辽阔数百倍;而这偌大道缘城如今一片混乱。照羽自树中行走,灵觉所感皆是仓皇惊声。在试图通过一段被腐毒污染的通道失败后,为防止此处坍塌,照羽不得已在外界现出身形,恰好遇到一群从捣药居里出来的凡人。
这些凡人做工完毕,结伴回家,打算一起乘坐青叶飞舟,然而才行到半途,就见青叶凋敝,黑斑弥漫,灵气混浊,飞舟悬停在空中,摇摇欲坠。这条路偏僻,一时间并没有修士经过,虽然有凡人已经试图联系家中修士,但飞舟似乎已经支撑不住。
照羽顺手相助,经他灵力接触后那飞舟上的浊气散去,又恢复成如常模样,流淌莹莹青光,遵循既定路线行驶。恰好顺路,照羽在数人哀求下索性将他们护送至一处修士聚集点,却在转身离开之际,遇到了日前才碰过面的梨家人。
梨家的医术不差,搭配上正确的解毒之法,曾被朝灵渊毒雾影响的人如今已经恢复修为。在这群人里,照羽只认出为首,代振鹭的劫难,身上有特殊剑意隐藏的剑者梨晚星。至于那位从梨家人马中悄然退走的凡人,他没有在意。
而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却落在梨晚星恭敬以待的那人。
道脉有三阳火之论,其生人的双肩与头顶各悬一道阳火,阳火不灭则生机不断。而此人唯独头顶阳火仍存,且呈现青幽与玄黄两种颜色,玄黄为阳火本色,青幽则是由死而生之象。此为非生非死,身魂不相容之态。能在原身阳火未散的情况下压制阳火,显然这道魂魄境界已至分神,是以分魂夺舍元婴肉身。而玄黄阳火衰退至此,夺舍时日恐怕已逾百年。只不过这具肉身曾得一道术法庇护,以至于阳火至今不败。
除此之外,在这具肉身上,照羽还察觉到一种相当熟悉的力量。
“红莲业火火种曾在此身寄居,你却能夺舍,是得到梦浮生的力量?”
红莲业火跟脚特殊,与羲和真火、洞玄真火这等有缘者便可得的真火并不相同。若非身怀佛脉缘法,便是身有佛脉法器,再加上诸多因缘,方有留存之机。天澜城中那位七杀剑主便是此类。但即便是那位与佛脉渊源颇深,也与红莲业火似有因缘的七杀剑主,也无法承载火种的力量。当今世上,除开照羽自己,也只有那位出身也特殊的梦浮生能持有火种。
但是很显然,这具肉身并不属于梦浮生。
梨家家学不算渊博,但梨晚星自有机缘,对于红莲业火也有相当了解,此时此刻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没有多言。他只在大庭广众之下,道缘城诸多视线注视中,向那夺舍修士躬身一礼:“城主为此妖孽所困,望易师助我除魔净秽,还道缘安宁!”
夺舍修士相貌极年轻,面若好女,柔弱眉目间隐带坚毅,分明是昔年易家琉璃子的模样。在此处避难所中有修士年纪稍长,曾见过易流离,也能从他左眉断痕判断此身不假。而梨家前身乃是易家人,此事人尽皆知,如今梨家长子口称易师,自然能证明来人身份。
但这位方才好心护送凡人来此,又赠予不少材料帮忙稳固阵法的修士,却说来人乃是夺舍?可梦浮生,不是易流离的师尊吗?难道这位剑宗高人也出事了?道缘城修士一时迷惑,照理而言他们该信梨家,可梨家日前迫害代家女又颠倒是非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让他们又生疑窦,不敢尽信。
夺舍修士面无表情,在梨晚星话落之后,掌中长剑显形,上前一步冷声喝道:“来历不明之徒,可敢与我一战!败者,滚出道缘!”柔弱面目上隐隐闪现红芒,无端流露狠戾;其声阴柔中更带杀伐气。
照羽观此红芒似曾相识,但在他身后的一位修士心神俱震——目透猩红血芒,分明魔修特征!
照羽看向夺舍修士掌中宝剑,并未被冒犯之言激怒,只感叹宝剑蒙尘,颇是可惜。
“渡生之剑,你又能得几分真意?”
他语气平淡,落在旁人耳中,却似轻慢讽刺。这夺舍修士娇美容颜上依旧是不变的戾气,隐隐透出几分僵硬感;梨晚星幽幽一笑:“阁下仍是傲慢,断我姻缘血脉时如此,大难临头时依旧如此。”
照羽指尖青蓝火焰跃出,在身后划下一道界限,对那些凡人修士叮嘱一句:“留在此线之后,莫要出来。”而后他的目光掠过不知不觉间已经站成阵法方位的梨家人:“既是持杀心而来,齐上便是。”
那夺舍修士一眼便认出此为道脉玄术·画地为牢,可困人,也可护人;此术曾让他吃过不少苦头,他自然看见那小修士脸上遮掩不住的惊恐,既然出手,自然是要斩草除根,断绝一切后患,但有画地为牢在,他起手招式所向便从那群凡人修士转向施术者。
而梨晚星冷笑一声,双剑在手,随夺舍修士一道攻出。风雨之意,飘零之景,骤然间随剑锋降临,本就凋敝枯萎的青帝树身更添凄凄;飘零风叶间,有秀美剑锋并双剑破空而来,御风弄火,携汹汹之势。木助火势,火非业火,却也是常人难承受之诡火。
魔火,魔道,魔修术法,在此一层青帝树枝上炸开,凋敝青叶上黑斑宛如迎风而生,极速蔓延。此情此景落入眼中,照羽微微皱眉,忽而想起此前所见嗜魔砂。虽是分心,但应对攻势时并未慢上分毫,甚至在风雨飘零意境完全降临之前,他掌中已有风流渺化形。神识操弦,琴声高昂,音波化形,无数三寸小剑如喷云泄雾之高泉,激射而出,在苍苍古木上飘零风雨中,轻易割断萧条之风、伶仃之叶,也斩断意境剑域为域中三剑蓄势之用!
《扶桑九曲》第二曲《飞泉》。
《扶桑九曲》并非攻伐之曲,本与剑宗的御剑术·匣中三尺效果相似,乃是在战场上多用于辅助之效。但照羽如今不可动剑,而百里弦歌琴音入剑之举尚在目前,便以杀心入琴道,以飞泉断意境。
然风流渺其音清正,与杀心并非完美结合,此琴音杀剑锋芒有余,韧性不足,在斩断意境之象后便难抗余下三把真剑。真剑去势虽被阻,琴音杀剑溃散速度却远比新生更快。转眼间三柄真剑已呈品字形迫近照羽周身三丈距离。
而梨家子弟所布阵法也在此刻生效。
调脉摄神阵。此乃梨家多年来搜寻道缘乃至修真界中医道经典,再融合对劫尽般若阵的参悟所成之阵。此阵方才发动,照羽扶琴之手顿觉失力,琴身一动,琴音失调,虽只是一瞬空隙,但三柄真剑已经迫在目前。分神威压在元婴肉身中毫无收敛,真剑所过,脆弱的空间隐隐碎裂,带来更多危机!
观此情景,被照羽拦在画地为牢中的人顿时失声,奈何他们同被阵法影响,虽有画地为牢大大削弱阵法效果,却因修为平平,奇经八脉剧烈动荡,灵力受阻,身形失控,自顾不暇。
梨晚星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虽不知青帝内领域中究竟发生何事,但他知道此人既然在青帝范围内将示真擒下,必定损耗极多。
他的猜测原因不对,结果却是大差不差。照羽先在天澜动剑,又在青帝内领域中损耗真火,继而以点灵之术,与四灵强行归流弥平空间乱流,的确消耗极大。而洞玄真火最后一点力量用于画地为牢,短期内此真火已经无法动用。可以说,除开在万桃山初醒时刻,此时的他确实处于最孱弱阶段。
但梨晚星仍旧是低估了照羽的实力。
夺舍修士比梨晚星更快一步意识到不对劲,他并未告诉梨晚星关于面对敌人的真实身份,但他在示真失败的时候,已经得到主上警示。所以无论是言语挑衅,还是仗剑以对,他都保持最高警惕。于是危机感骤然爆发之刻,他毫不犹豫动用遁术,险之又险地在杀念极丝的包围中脱身。但碍于某种原因,他不得不也耗费精血,将反应慢了一刻的梨晚星也带走,以至于手臂与杀念极丝擦过,顶上青幽之火骤然淡下三分!
一盏琉璃灯在梨晚星和夺舍修士原先站立之处缓缓化现,而在灯火余光处,有一道隐隐绰绰的身影。黑色的杀念极丝如流水淌开,站在附近的梨家弟子纷纷倒地,身上生机几乎寂灭。
而那三柄真剑,竟是在梨晚星惊愕目光中被那条枯木所化的手牢牢攥住剑锋。灰色的气旋在枯木手臂上不断扩大,而后接二连三地套在三柄真剑上。最后照羽随手一掷,被暂时封住的真剑斜插在地面,半分余威都不曾泄露。
“这是……”梨晚星停顿了足足三个呼吸才艰难开口,“青帝御封术。你怎有可能掌握青帝之力?连城主都不能随便动用此术,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帝御封术,可封存金戈之器,仅有青帝本土出生,又是木属灵根的修士方可在机缘下习得。在示真成为城主之前,此术与青帝止戈之域共同维持道缘城的平静。但在道缘城木属修士销声匿迹之后,此术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但如今,一个外来人,如何能习得此法?更是对并非金属的灵剑进行封禁?!
照羽却没有理睬他,而是凝视着自己的手臂。杀念之影洞穿青帝的树之心,在回归本体后带回了一些东西。此前无暇顾及,此时在杀念之影再次脱离本体而出,这些以生机为凭的力量留在本体。在应对那三柄真剑时,他本意是用别的手段,却下意识用出这道本不该存在他记忆中的所谓御封术。
青帝树之心的部分力量被他吸收,或者说大妖含和的传承被他拿走了一部分。
灵族在死亡时,大部分会选择回归自然,反哺天地;若有后代同族,则有可能会将自己的力量赠出。树之心并非主动赠予。这种所谓吸收同属族类力量的形式,在妖族中有另一个称呼,吞噬。
魔是因欲而生,妖却和人一样,是欲望诞生的源头。而吞噬,也是欲望的一种。
树之心曾吞噬过他给予的生气,而反过来,他也能吞噬树之心。生气只代表生机,树之心却代表更多东西。示真与树之心曾达成协议,与青帝融合,得到了大妖含和的一部分传承,因此能掌握青帝的方方面面。但示真终究是人族。照羽却不同,他可以吞噬树之心,得到大妖含和的传承。哪怕有天道桎梏,修真时代绝大部分记忆都不可留存,但树之心完全可以弥补他再生之后的肉身缺陷。
只要他愿意化妖。
他抬起头看向隐藏高远树冠背后的天空,神色冰凉。当他再看向被杀念极丝逼迫到狼狈不堪的夺舍修士和梨晚星,已经恢复平静:“再隐藏实力,你们会死。”
梨晚星身上有一道极为强大又特殊的剑意,而夺舍修士,则蕴含着连照羽也觉得危险的力量。再临此世,照羽并未破杀戒,因此杀念之影并未完全成形,暂且只能凭借青漆千岁树琉璃灯出现。没有树之心构成的青帝内领域这等得天独厚的环境,单独出现的杀念之影自然不算弱,但也不算无解。
梨晚星和夺舍修士能与其周旋至此,便不可能没有反抗能力。
梨晚星垂下的眼中闪过一道戾芒,仍旧紧随在夺舍修士身后,没有做多余的动作。而夺舍修士面色阴沉与那张柔美面孔格外矛盾:“君之杀念,又还能维持多久?”
照羽淡淡道:“杀你足够。”
夺舍修士讥讽一笑,经历过方才杀念极丝的一击,似乎唤醒了这具肉身内真正占主导的魂魄,与此前木讷僵硬之态已经是判若两人:“君既然掌握青帝之力,确有杀吾之能。然君久久不杀,莫非是因为吾之身上,有君所求?”
照羽不擅推论谋算,但此时此刻,多少也有一些果真如此的感觉。面对夺舍修士的明知故问,他直言道:“我要识微清莲。”
他从未忘记来到此地的目的。在知道易流离此人之后,他便知道此物若当真存在,必然与易流离有关。
夺舍修士道:“君认为吾手中有此物?”
“皆是废言。”虽是如此,照羽仍旧开口点出昭然若揭的事实,“若非如此,你在夺舍之初便该为业火焚魂。”
“一朵花换一道分魂,很值得。”
识微清莲虽是神品二阶灵物,但对于一个分神修士而言,其已经修炼到分神境界的分魂,显然更重要。如此境界的分魂如果折损,且在死前为业火焚烧,定会损及本体本源。何况此等佛脉灵物,绝大多数的魔修都无法真正发挥其效用。这夺舍修士,并不在那极少数特例中。
然值得与否,却非照羽一语便能判断。夺舍修士一拍眉心,业火气息张狂四散,凡是生灵之士心头皆生惊惶逼迫之感。他沉声道:“没有识微清莲,吾此道分魂便会为业火所焚。”
“那便舍弃这具肉身。我在,红莲业火不会追寻你的魂魄。至于肉身,本就是夺舍而来,你保不住。”照羽语气不慌不忙,杀念极丝追击的速度却又加快不少,逼迫得修为不过元婴又失本命灵剑的梨晚星连连抛出法宝以抵御。显而易见,他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太多。
夺舍修士依仗一道圆盘法宝暂时抗住杀念极丝,此时脸露思索之态,阴沉颜色并未完全褪去,但身上层出不穷的法宝已经放缓速度,不再试图去夺回被封禁的剑。似乎当真意动。
眼看两人交涉将要成功,梨晚星脸色极为难看,出声喝道:“易师!你真要对这囚禁城主又意图谋害道缘的邪魔外道妥协吗!这可是您的道缘!”
他语带暗示。
夺舍修士冷冷看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凉薄笑意:“吾不追究尔之身有何隐秘已是看在梨家面上,尔这小辈,莫要多话!”对上夺舍修士的目光,梨晚星浑身一颤,悻悻垂下头,躲进对方圆盘法宝笼罩之处,又取出数件法宝将自己护住。
琉璃灯的灯光已经不如之前明亮,但显然还能燃烧相当一段时间。而那三柄被封禁的剑插在地上,黯淡无光,连已经蔓延到剑身处的黑斑都无法激起分毫反应。至于照羽,他掌下风流渺并未收起,依旧是玉质金相,轩轩如日,神态平静,根本看不出其对识微清莲是否真正在意。
想到主上情报中所提一剑压天澜的实力,想到日前阳神陨落四海皆惊的天地悲鸣,想到渡生之剑曾因那连他也难以察觉的剑道异象而颤鸣。夺舍修士低低一笑,索性撤去法宝防御。
杀念极丝及身之刻,诸多护身法宝顿时溃败破碎,梨晚星瞳孔一缩,不得不拍出最后一件逸品法宝吟墨台。浓墨倾覆,将他全身浸染。杀念极丝竟是无缝可入,一时受阻。而夺舍修士仍旧面不改色,坐视杀念极丝将自己团团裹住。
“吾脱离此身之刻,识微清莲便会浮现。无佛土为壤,无仙器做凭,此物三息即散,君可要把握时机,莫怪吾不曾提醒。”夺舍修士话落,不待照羽开口,立时闭目运功。其顶上青幽阳火升腾数丈之高,玄黄阳火顷刻衰微至零星;但随着一道道繁复密纹自夺舍修士眉心飘出,围头颅而绕,与玄黄阳火纠缠紧密的青幽阳火缓缓脱离,向后方飘去。
一道与肉身柔美纤弱形象截然不同的魂魄在阳火中浮现,粗犷蛮荒之气自然流露,分神威压若有似无,让本就畏惧杀念极丝与业火气息而不敢动弹的梨家子弟纷纷呕红,倒在地上。被画地为牢护住的凡人与修士见状面露惊诧。如此气息,加上这魂魄双眼处红芒,分明就是实打实的魔修姿态。此人定不是那易家琉璃子!一个魔修,竟当真在梨家,在道缘城藏了那么多年!梨家为道缘本土家族,竟有勾结邪魔外道的异心!城主可知此事?!
人心各异之刻,三柄真剑所在地面,隐隐裂开缝隙,但这缝隙却没有惊动任何掌握青帝之地的人。一道道细微的山岭自缝隙中升起,逐渐吞没三柄真剑。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正在抽出魂魄的夺舍修士身上,无人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
照羽在夺舍修士魂魄显露的刹那,便以神识控弦,曲出乃是《凝然见性》,琴音如洗,荡漾在此处空间,在场之人皆有心魂如涤,神清意明之感,对业火的畏惧亦被洗去三分。包括那魔修魂魄,凝聚速度也骤然加快。随他脱离肉身,密纹不再继续涌现,眉心处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榴花般艳丽的火焰,而在火焰之上,天灵之处,白烟袅袅,冉冉生出一朵莲花。
青灯照晓露,琉璃盈禅心。
识微清莲,神品二阶灵物,非佛土无以生,非仙器无以取。
如今的道缘城中存在两件仙器,一者为羁羽剑,照羽此行便是寻剑,半途遇劫,剑未寻回;一者为霜华逐日弓,照羽虽为弓主,却不得用,若要召回,三息不足用。
这夺舍修士明知如此,却选择立时离魂显清莲,便是刻意为难。
照羽神色不动,枯木操琴,神识控弦,而翻掌之间,掌心浮现一轮冻结的寒日。寒日一出,冰霜骤然布满周围,连空间都隐隐浮现裂纹。那分神魂魄亦是为之一颤,旋即圆盘法宝散发光芒,勉强抵御这近在面前的寒日冰霜。
霜白光芒夺走众人目光,而分神魂魄眼中晦暗不定。
在空间裂缝真正出现之前,照羽抛出这蕴含霜华逐日弓全力一击的寒日。
寒日不偏不倚,正好来到识微清莲上空。识微清莲本处于虚幻与真实之间,一旦化为实体,立刻便消散。但寒日凝为一点,落进莲心,顿时白烟皆冻,结为一朵剔透冰莲。业火正欲反噬这镇压其许久之物,却受另一种极为相似,本源却殊异的牵引,僵持在肉身之外、冰莲之下,不可动。
“仙器之力!”分神魂魄目光一凛,认出了此种力量,“擅动剑宗至宝,只为此刻私心,君果真思虑周全。”
照羽不应他的讽刺之言,强行操控在另一种因由下诞生的红莲业火让他神识消耗极大;而掌心霜痕未消,正循着此前调脉摄神阵的影响将他这条手臂的经脉尽数冻结,灵力难用。识微清莲已在面前,但却无力再取。
随他心念一动,杀念之影脱离琉璃灯笼罩,冒着溃散风险强行出现在灯光之外,千万缕杀念极丝构成的手想要去接触识微清莲。
然而。
“吾命残喘不可续,当以君影作价,方可买下此神品清莲。”嚣狂声音响起,音杀之力铺开,顿时盖过琴音,在不知何时出现的重岭意境中回荡,直教人心神俱裂,魂胆皆碎!那分神魂魄骤然回身,双目再睁,分神威压全然爆发,红芒血痕,杀局再临!
惊变骤生,浓稠血气自夺舍修士眼中溢出,瞬间覆盖其身上杀念极丝,而更多血气笼罩杀念之影,彻底隔绝琉璃灯光芒。杀念之影不惧血气,然而无光之处,影焉能存?杀念之影顿时溃散成一团杀念极丝,又被血气污染,难以回应照羽心念,亦无法回归照羽之身!
而意境所化崇山峻岭间,钟声响,暮色降,索光芦尽毁,难引天光。吟墨台下,浑身为墨覆盖的梨晚星缓缓抬手,被封禁的双剑竟是突破禁封,回到其手中。而那柄渡生之剑,同样飞回至夺舍修士身边,剑身却是血痕满布,分明魔兆。
“我梨家在道缘多年,自有克制青帝法门。但此法门代价极大,还望易师容我藏剑之罪。”梨晚星幽幽道,面色惨白。夺舍修士冷冷一笑:“待此间事了,交出此剑谱,吾可既往不咎。”
梨晚星垂首道“遵命”,随后看向照羽,语气森凉:“阁下,逼我不得不用出摇暮岭,这一次,是看你能不能留命了。”
照羽站在原地,他的目光略过梨晚星,看向此地最大的威胁。
“血污道。”照羽以一种相当缓慢的速度开口,似乎隐约在压抑什么,“修炼此道,你,要针对七杀剑。”
此道中蕴含的七情太盛,真正针对的并非杀道,而是与杀道相似又有不同的七杀剑道。
夺舍修士哈哈一笑:“君果真见多识广,连吾这等小道亦能辨认。此道,此分魂,确为七杀剑主而设,但不曾想七杀剑主未来,反而是君来此,成就吾血污道声名!”
“君非常人,能以羲和真火存下仙器之力,保住这本该消散的识微清莲。可惜,终究是棋差一着,主上通天机掌谋算,今日天时注定不在君。君已失杀道,至于性命与至宝能否留下,便看君之能为。”
照羽面色依旧不改,似乎此情此景依旧不值得他动容。
他的目光落在被血气笼罩的杀念极丝上,杀念与血气不断消磨,然杀念自化出后便是无根之萍,血气却有夺舍修士不断供给。这血气不仅仅是元婴肉身,分神魂魄过往杀戮所积累,还包含了这多年来道缘城木属修士献祭之后留下的血气;而血气中蕴含的七情,正是其威能甚至足以压制杀念极丝的原因。人欲生魔,七情也好,六欲也罢,绝大多数人族在濒死之时都会爆发出相当浓烈的情与欲,这夺舍修士便是以此修行,以此为刃。
这般此消彼长之势,杀念难续。
以七情为基的血污道最受红莲业火、洞玄真火此类克制,此人之前也是因此难以发挥完整实力;即便有识微清莲,其巅峰实力至多只能维持三刻。
但在方才,为了避免识微清莲在冻结后被红莲业火反噬,照羽以红莲业火宿主的力量,以神识为凭,强行控制了那一道自另一处火种中诞生的业火。短期内,他的红莲业火也无法使用,此人却再无后顾之忧。而用于维持画地为牢的洞玄真火若是收回,他身后的凡人修士皆会丧命。
至此,剑道不可用,羁羽剑失,羲和真火为霜华逐日弓损耗本源,洞玄真火耗尽,杀道失而红莲业火亦不可用。
若天要绝他之命,此时此刻,确实是最好时机。哪怕朝灵渊就在道缘城中,但有意境剑域阻隔,他来不了。
照羽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黑斑弥漫的青帝树身,轻轻叹了一声。
“原是如此。”
“原是,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