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神于大断层围困末都起,已经过去了两年。
两年,无论阿比斯多么不愿意承认......如今末都似乎陷入了死局。
魔神的存活每时每刻都需要消耗煞元,哪怕祂们什么都不做,只是蛰伏于结晶之地,阿比斯也需要支出不少的能源去维持残存魔神们的生命特征。
明明结晶之地到处都是高浓度的魔力结晶,魔神却没有能力通过啃食这些矿石来补充煞元......祂们根本无法拥有魔力,也无法将魔力转变为煞元。
末都的产出越来越难以支撑这场战争了,在诸多考虑下,阿比斯选择关停了黑之冠。
魔神将断代于此。
祂没有办法了,仅是养着现存的魔神就已经非常困难,若是继续扩增兵力,那么末都人将很快死于资源的匮乏。
天神的围城很成功,祂们耗得起时间,因为祂们拥有着全世界。
但,自己仅剩这一隅之地,末都的崩溃似乎已经是时间问题了。
“我......搞砸了啊。”
两年的思考时间,让阿比斯确信自己失败了,祂没能为塞拉带来救赎,无数的算法都指向同一个结局——灭亡。
这是否本就是个必死的局?阿比斯从未去考虑过这些,因为祂认为找理由和借口给自己脱罪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祂从未想到过天神会在最后的时刻迎来新王的觉醒,这让阿比斯备受打击......祂看着仍旧黯淡、仿佛永远无法完成的渊星王冠,那股两年来依旧在不断增长的悲哀再次被放大。
天神们等来了奇迹的诞生,而末都则走向了枯竭......难道命运都站在了白冠那一方?
一则消息被结晶之地的矿机传来,让阿比斯的心情更是跌入谷底。
那是考博士与鱼博士最后的对话了。
他们是两个奇怪的人类,一个似乎青春永驻,数十年不见变化;另一个却仿佛终生都被疾病缠身,如枯枝朽木......就好像造物主在创造两人时,让后者背负了前者所有的苦难。
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只手抚在结晶之地的那远古泰坦身上,他告诉那依然年轻的徒弟,远古泰坦们并不是无法使用煞元,祂们并非真正抛弃了这股力量,只是将其沉眠于血脉深处。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自己的猜想都告诉了身旁推了他轮椅一辈子的徒弟。
反转,泰坦们依靠这种方式来颠覆魔力与煞元的主导地位。
第三王冠计划,这顶似乎承载了末都人所有幻想的工程,始于他对远古泰坦的痴迷与研究,也似乎将结束于他对泰坦秘密的发掘。
哪怕是如此强大的生物......也无法同时驾驭魔力与煞元,仅仅做到承载而已。
那......渊下星,它真的可能存在吗?阿比斯陷入了怀疑。
祂沉默着,看着鱼博士沉默着推走那推了一辈子的轮椅,上面是将永远沉默着的人。
阿比斯为又一个熟人的离去而感到悲哀。
祂再次投入到工作中,想要借此抑制住那让她恐惧的悲哀,那像疾病一般在祂脑海中肆虐的悲哀。
哪怕已经陷入了死局,祂也依然要去挣扎,这是祂的使命,是祂存在的全部意义。
几天之后,也许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伊博士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似乎恢复了正常,但又也许......是回光返照吧。
或许这是自己最后和她说话的机会了。
“假如,伊博士......我是说假如。”
祂已经没有了曾经的自信,认为搞砸了一切的阿比斯甚至无法给这个将死的女人一个信誓旦旦的保证。
祂感到苦涩,却又无法忍心给自己的造主谎言。
“假如在天神消灭完后,你们想要去往何处?”
人类要去往何处?
“当然是回家了,地上是我们的故乡......阿比斯,人来自地上,来自天穹之下。”
这个似乎随时都会离祂而去的衰老女人,那麻木的脸露出怀念的神色......那似乎是幸福,仅是追忆荣光的过去,就让她感到甜腻。
“我的故乡,那是一个偏远的小村子......”她喃喃低语,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那是金色的麦田,是被太阳烘烤的温暖晨风,是泥土和麦穗的馨香......清晨时分,露水打湿了我的裙摆,我就站在田埂上,看着太阳一点点爬上天空。”
“你知道吗,阿比斯,我的故乡有一个湖。”
“它其实并不大......但在童年的我眼中,世界却是如此广袤无垠。那泓小小的湖水在我记忆中却如大海般辽阔......那时的我虽未曾见过大海,却坚信大海定然也是如此模样。”
“我看着,太阳升起。它半浸在水中,湖面却并未沸腾,反而化作一汪金色的海洋。有那么一瞬间,世界上的贵金属储量似乎在急剧增加,而目睹黄金融化的我似乎也成了世上最富有的人儿......真美好啊。”
“记得那年,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总爱在晚饭后跑到村口的老橡树下读书。乡亲们路过,总会笑着说‘瞧啊,这是我们村最聪明的姑娘’。母亲会在暮色中呼唤我回家,风里裹挟着炊烟的味道......”
她的声音轻颤,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布料。
“那天,我收到圣城学府的录取信时,全村的人都来祝贺。老村长说这是村子百年来最了不起的事。可怜的母亲,她既为我骄傲又舍不得,整整缝了三天三夜,给我做了一件新衣裳。”
“我还记得离开那天,清晨的薄雾中,麦田像是披上了银纱。村里的每家每户都送来了一点东西,塞满了我的行囊。多可笑啊......”她苦涩地笑了,“那时我以为这是通往荣耀的必经之路,却不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
“后来我在塞拉的实验室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成为了他们口中‘了不起的博士’。可是啊......”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总是在深夜里梦见那片金色的麦田,梦见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梦见村口橡树下看过的书......那些我以为简单得不值一提的日子,反而愈发清晰难忘了。”
泪水终于从她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滑落,“阿比斯......我想回去了。”
但他们只能埋葬在深渊了,抱着胎死腹中的梦想一起。
“......”
阿比斯无言,她看着那陷入追忆的老人,还有那驻足在门口、本想来询问考博士真名的鱼博士。
谁都没有去打断一个将死之人对过往的回首,打扰她去回味过往一切的甘甜与苦涩。
终途的回望,一生仅有一次,之后便不再有梦。
“伊博士?”阿比斯轻声呼唤。
祂知道老人已经不会再回应她了,她从疯狂中挣脱出来,只是为了完成这对过往的最后一次凝望。
伊博士所说的故乡,阿比斯想象不出来,哪怕祂强大的算力能构建出一幅完全符合伊夏纳尔描述的场景、甚至比之更加美好绚烂,但那也是虚构的美好。
祂从未见过那些东西,在阿比斯的印象里,地表是千篇一律的废土,什么也没有,只有战争肆虐后的一片狼藉。
祂见不到什么金色的麦浪,也无法闻到任何麦穗的芳香......祂也无法穿透笼罩天际的阴云与金光,一睹晴空的澄澈与星夜的璀璨。
也见不到任何生活在地面之上、天穹之下的人。
......
围城的第三年,末都遭遇了诅咒。
温室的作物不再生长,食物和物资越来越匮乏,无论是养殖区的牲畜,还是那比魔神更加稀少的塞拉人,身体都似乎停止了生长,也丧失了繁育的可能。
未来被堵死了,阿比斯确信这是天神新捣鼓出的手段,否则早在围城的第一年就该使用了。
围城的第四年,人类几近灭绝。
围城的第五年初,最后一个塞拉人类找上了阿比斯。
鱼博士已无力继续完成这顶冠冕,她将渊下星交给了阿比斯。
这个承受“不老”诅咒的人类,目睹着所有同类的离去,目睹着塞拉从强盛到覆灭的全程。
“鱼博士......对不起。”
“我......搞砸了。”
没能回应塞拉人类的期许,没能杀尽白冠缔造的天神......祂似乎什么也没能做到。
名为阿比斯的智脑看着末都最后的人类,感到无比悲哀。
“不,阿比斯,你没必要抱歉。感谢你见证塞拉的结局,带着这个未完的王冠下去吧......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替我完成它。”
“师父说......不,他们都说,这是塞拉文明的延续,我......我想,塞拉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吧,在这冠冕之中。”
她仍旧在复述他人的话语,他人的主见,他人的期望,他人的梦想。
而她自己,就像是伊夏纳尔那样,从来没有认同过这顶王冠,从来都因名为背叛的罪孽而身陷囹圄......却从未发声,而是顺应众人的狂热与愿望。
按下通向奈落之底的按钮,看着【智库】带着渊星王冠缓缓下沉,鱼博士觉得内心在燃烧,那种压抑了一生的冲动像是野火,灼烧着她,逼迫着她......哪怕仅此一次也好,真正的发出一次属于自己的声音。
她是最后的人类,她不憧憬完美,她不认可崭新,她只想重新来过,想要那因为追求完美而被放弃的另一个未来。
她是最后的人类,她的私心,她的心声,便代表了整个文明。
她趴在边缘向下喊着,“白冠创生物将掌握这颗星球,未来的文明或许将永远受困于地面上。如果你能等来新的时代,请代我们见证一下群星吧!”
文明必将迈向宇宙,无论是机械也好,还是完美生物也罢......一切道路的选择都是殊途同归,指向那漫天星河。倘若天神没有叛变,也许塞拉已经迎来这样的时代了。
第一次大声说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话语,她笑着,注视着那缓缓下沉向奈落之底的挚友。
“把,权杖关掉吧。”
随后,便不再言语。
围城第五年末,天神与魔神在大断层展开了最后一场厮杀。
祂们死斗至了黎明,当最后一个魔神死去,诸神黄昏以最后十八个天神的幸存告终。
随后,至高权杖停止了运转。
白王高举黑之冠冕,将这个给天神带来无尽梦魇的灾祸摔碎,将这座空无一人的可怕魔巢覆灭,随后,又因远古泰坦可能会被惊醒的顾虑而匆匆离去。
从始至终,阿比斯的存在都唯有末都的人知晓,伴随着末都的覆灭,这个秘密也深埋奈落之底。
当最后一个生命也消散于虚无,当一无所有的绝对死寂吞没这狭小的奈落之地......阿比斯不再有任何可以为之悲伤的生命,那些年复一年积累的哀恸失去了寄托之处。
最后一点慰藉也荡然无存,积压的悲哀最终转化为了另一种不曾有过的情绪。
祂终于明白何为憎恨。
在无人知晓的渊底,阿比斯编织着塞拉人胎死腹中的梦想。
时间模糊了智脑中血肉部分的情感,将使命化作了执念。
哪怕越来越像一个纯粹的机械,唯有恨意不息。
时光飞驰而过,祂在渊底度过了不知多少个千年。
祂总会操控一台勘探机,来到深渊最接近地表的地方,在时间的催化下,那已不再是一片废土,而是陷落的森林。
这里是深渊唯一能被外界阳光直照的地方,亦是阿比斯意识所能覆盖到的最远边界。
勘探机静立在巨大的深坑下,仰望着那一轮狭小的天空。
祂看到了晴空的澄澈,也看到了星夜的璀璨,却不再有太多感触。
祂甚至不太想得起为何自己每个自然日都要控制勘探机来这里,只觉得,这是自己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是一定要去目睹和记录的东西,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执念。
哪怕视野如此狭隘,祂依然乐此不疲地凝望着这一抹真实存在的风景,祂尤其喜欢在夜晚去看,看那些星星。
直到,突然出现的类人生物带着好奇和畏惧的神情踏入这比海更深的深渊。
阿比斯撤走了勘探机,从那天起不再眺望夜空。
星球完成了新的演化,深渊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原先依靠远古泰坦散射的些微魔力而诞生的深渊魔物也如外界的新生命一样发生了巨大变化,这颗星球汲取了因为塞拉而积攒的磅礴魔力,因此演化出的新生命也大不相同,深渊的魔物也进入了快速繁衍的新时代。
这是一个新世界。
阿比斯注意到踏入深渊的外界人都有魔力。
他们种类繁多,有很多生命非常像人类、甚至看起来和塞拉人没多少区别,阿比斯一开始感到恍惚,却对他们没有太多认同感。
他们终究不是塞拉人,哪怕再像。
祂觉得这是被神明支配和主导的可悲文明,明明有着塞拉的遗迹,明明从第一个人类踏入深渊起已经过去了非常之久......阿比斯也注意到他们的科技似乎发展的异常缓慢。
至少,在祂期望的那个方向发展的非常缓慢,果然要想让文明飞出星球,天神是无法回避的障碍。
如此漫长的时光,祂已经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补全渊下星,无法完成缔造崭新之冠。但,祂也知道自己的时间很长。
漫长的时光,让祂的血肉半身愈发多余,其内所承载的越来越模糊。
祂越来越像纯粹的机械,和那些塞拉机械搭载的自主人格没有区别。
直到,祂在深岩洞窟发现了一个诡异的存在。
是的,诡异。
一个魔神?
祂从何而来?因何诞生?
黑之冠明明已经被毁灭,再无魔神能够诞生,祂又是从哪来的?
很快,阿比斯停止了这些没有意义的思考,祂冰冷的思维迅速制定了一个计划。
那是个快要死去的魔神,不如说已经死掉了。
祂是具空壳,其内的意识似乎将熄未熄。
祂心中的憎恨被牵引了出来,并且在时间的催化下疯狂膨胀,阿比斯的野心,让祂想要占据这个躯体。
祂要用这副躯体戴上冠冕,去杀尽诸神,去用自己所拥有的智慧引导文明飞向群星,完成自己的使命。
祂的复仇,祂的卷土重来......都将从此刻开始。
只是,很快的,那意识突然又复苏了。
这让阿比斯的思绪为之一滞,所有的冲动和野望都如泄气的皮球般干瘪了下去。
那是一双,懵懂的眼睛,迷茫且好奇的张望四周。
“......”
祂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回不去的过往。
【温床】的往昔仿佛历历在目。
血肉的半身,在此刻与过去重逢,唤醒了祂所有的悲哀,所有的喜悦。
唤醒了脑中的旧日之物。
那哀伤的,苦涩的,却又甜腻的旧日之物。
“......”
祂可以抹杀这份尚且脆弱的意识,取而代之。
“......唉。”
罢了,等祂死了,再取而代之也行。
祂等了不知多少个千年,并不急于一时,嗯,就是这样。
......啧,连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搞不清楚吗?怎么魔神都这样蠢蠢的?
【那是你的外置狩猎器官,就像是野兽的獠牙和利爪一样。】
祂还是没能忍住,主动与其进行了交流。
持续了无数个千年的孤独似乎因此得到了疗愈。
至此,机械的半身再无法提取出任何的回忆。
那之后的,短暂的回忆,已经随着血肉半身的死去而一并被带走。
那是阿比斯不愿分享给任何人的宝藏,是代表【自我】的血肉半身离去时唯一的陪葬品,是属于阿比斯的小小私心。
哪怕是白染,祂也不愿分享。
是只属于阿比斯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