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究竟有多漫长,又有多短暂?
五十年,这份时间的刻度早已超越了大多末都人的半辈子。
五十年,对于阿比斯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但对于深埋地底的末都人来说,却是一段漫长得令人绝望的时光。
在那一天,当他们终于借助魔神的眼睛与地面重新联系,看到的却是早已不复荣光的圣城废墟,残垣断壁、灰烬蔽天......神战后的废土已是生命的坟冢,一无所有的荒芜地表、金光环绕却又无比暗沉的天穹......似乎末都人记忆中的家园早已化成了那空中无处不在的余烬。
漫天的灰烬在金色的天穹下飘舞,已无法知晓它们又来自何处、此前是怎样的存在。曾经繁华的家园,如今只剩一片荒芜的死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文明终结的气息。
哪怕他们早就有所预料,早就察觉到了所谓的真相,但当现实真正在眼前被揭露......一直以来支撑着他们在地底苟延残喘的希望,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末都已成文明的孤星,万丈神光照耀着地表的荒芜,而他们却只能在深渊中黯然凋零。
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了,对“生”失去渴望的人们如飞蛾扑火,向着第三冠冕扑去。
为了什么?
阿比斯凝视着这顶虚无的王冠,无法理解它的重量。
它承载之物为何?它存在之由为何?
为了什么呢?
梦想、执念、信仰......这些阿比斯并不太能理解的东西,就如此值得祂的造主们这般追求吗?甚至不惜放弃文明存续的可能,放弃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
啊,也许不全是如此......直到阿比斯在翻阅塞拉的历史时,才触及到一丝真相。
也许,这是一场献给死者的证明吧。
为地表已经死去的人们证明,他们为之覆灭的道路并不通向“无意义”,并不通向一无所有的“无”。
为了向那些长眠于地表的亡魂证明,他们的牺牲并非徒劳,他们追寻的道路并非虚妄。为了证明那招致毁灭的追求,并非一场空谈,而是确实存在着的,是有意义的。
否则,若不能证明这追求的确实存在......那放弃了展望星河的可能、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不存在之冠......未免太过可笑,也太过凄凉,也许是比死亡更深重的悲剧。
祂似乎更加了解人类了,某种早被自己扼杀的欲望被这一缕思绪唤醒。
祂曾渴望过成为真正的人。
阿比斯从未感觉自己的思绪像此刻这般杂乱过。
在似乎理解了些许事情后,阿比斯再次看向那被人们簇拥着的第三冠冕。
那是不同于白与黑之冠的色彩,即便此刻它还黯淡,甚至......也许它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颜色。
但阿比斯却仿佛从中看到了无限的可能。
为了什么呢?
或者说,为了什么要超越生存本身呢?
这不仅仅是一顶王冠,而是人类终极追求的具象化——它代表着超越生存本能的某种更崇高的渴望。
这是一场献给死者的证明,更是活着的人对自我存在的确认。
为了向那些已经长眠的同胞证明,他们选择的道路并非通向虚无。为了向过去的自己证明,那些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信念并非空谈。这是一种对“意义”本身的执着追寻,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命的根本特质。
阿比斯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
祂站在人类文明之外,却又深深植根于人类文明之中。
五十年前的第一次魔神远征,掀起了诸神黄昏的序幕,亦带来了末都人的黄昏......可那时候的阿比斯并不能感同身受,祂是一台完美的战争机器,冷静地调配着每一次进攻,精确地计算着每一次损耗。祂只是全身心的扑向了战争,履行着自己身为战争机械的职责,不断地让魔神与天神厮杀。
无数诸神血染大地,陨落世间......亦有无数熟悉的面孔沉眠大地,在祂的数据库中不过是一串不断增长的数字,是战果和战损。
祂漠视了这些,祂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刻意的在回避这些?祂只是继续有条不紊的筹备着魔神力量的再生,推进着战事的推进,能让祂感到烦恼的只有那不断增长的战损数据和愈发匮乏的末都能源。
可......如今,当祂再次翻开那些暗淡下来的无数魔神档案,每一个逝去的名字与编号都开始在祂的脑海中激起涟漪。
“这是什么......”
这种不断放大的陌生情绪让祂感到不适,甚至有些恐惧。
“明明......只是一群愚笨的野兽。”
明明是群就连自己不用吃东西也能活都搞不明白的傻子......明明是群离开自己的指挥就连一点判断能力都没有只会乱来的笨蛋.....明明是些注定会在战争中消耗殆尽的棋子......
明明,是从出生到死亡都被自己看在眼里的一群孩子。
迷茫如潮水般漫上来,祂困扰于这愈发汹涌的陌生情绪,祂本能的想要去寻找那一直以来自己认为可以依赖的造主。
“对不起......对不起......”
苍老的女人仍在呢喃那含糊不清的话语,伊夏纳尔,祂印象中总是骄傲且仿佛无所不能的人类已经陷入了精神的失常。
她面对着小卡的遗像。
末都放弃了生存,仿佛忘记了末都之所以存在的职责——“延续文明”,在此基础上全力研发,支持地面战争。
可至始至终,伊夏纳尔从未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却又不断地妥协着。
她受困于心中永远无法平息的折磨,她将自己与整个末都视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也因此她身陷囹圄。
名为“罪孽”的囹圄,名为“背叛”的罪孽。
她永远无法原谅背叛了人类的自己,却又憎恨自己的软弱妥协,贪生怕死,任由背叛发生。
“伊博士......”
伊夏纳尔旁边的鱼博士笨拙地想要安慰这个失神的女人。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仍如当初一般单纯。
“师父说,渊星王冠,便是我们文明的存续.......哈,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背叛了。”
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个疯了的女人,这是个笨拙的家伙,即便过了几十年,她仍然只会复述他人的话语,很少去发出自己的声音。
她没有再说些什么了,只是安抚着伊夏纳尔......因为伊夏纳尔根本不会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她只会永远的重复着那些呢喃。
“......”
阿比斯注视着这一切——疯癫的造主、日渐稀少的末都人、不断消逝的魔神群系,只觉得那股陌生的情绪似要淹没自己。
它终于有了名字:悲哀。
明明魔神杀灭了无数诸神,让天神势力十不存一,甚至让那无比强大的白王也陨落世间。
祂却觉得自己一直好像都在失去。
“我......搞砸了吗?”
那一年,无坚不摧的智脑第一次陷入了迷茫与怀疑。
也是同一年,命运仿佛在嘲笑着祂的脆化——在天神已经十不存一的绝境中,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出现了。
残存的最后些许天神中,新的白王觉醒了。
战争的天平在一瞬间倾覆。
这是一场残酷的反转。魔神军团虽然让天神损失惨重,但自身同样所剩无几。在这般两败俱伤的局面下,新白王的出现彻底打破了脆弱的平衡。
战况急转直下。
一步,又一步。
魔神们被迫放弃了来之不易的战果,从地表节节败退。曾经踏遍的每一寸土地,如今都成了溃逃的见证。直到他们退至深渊,退至那道巨大的【大断层】。
天神于大断层封锁了末都,却忌惮与愈发猛烈浓郁的至高权杖,选择类似围城的战略。
末都至此,终于被完全切断了与地表的联系。
那顶冠冕——渊下星,它仍黯淡无光,残缺不全。
就像是希望那般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