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里,雁儿在完成劝降之事后,和几个随从骑马走在去往焉支城的路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深秋季节,有一行大雁从蓝天飞过。
不知怎么了,有一只孤雁落在后面,声声凄惨。也许是那雁受伤了,终于无法再苦苦相撑,划过一道弧线从苍穹坠落。
雁儿一脸凄然。
这时,一队小股人马迎面截住了雁儿的去路。
马背上盛气凌人的是须卜:“哈哈,冤家路窄呀!”
雁儿倒也不怯:“你想怎样?”
须卜问:“是你游说,让休屠王和浑邪王投降汉军?”
雁儿说:“求和是上策,难道这些年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须卜说:“匈奴人宁可战死也不能投降。”
雁儿懒得和她说下去,转身骑马走开。
须卜眼色阴冷,面露杀气,在背后冲雁儿搭箭拉弓。飞翔的箭划过一个弧形,射进了湫儿的后背。
雁儿回头:“你……”
须卜冷冷地:“当年你就得宠,我不可能放过你!”
雁儿从马背上轻飘飘跌落……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了阿多木,他浑身是血,张着嘴好像在呼唤:“母亲。”
她记得初做人母的时候,决心要用全部的心血守护、呵护自己的孩子,无论是欢笑还是泪水,她将陪在他身边,伴随他一天天长大。“阿多木,我愿陪伴到你展翅翱翔的时候!”
而今,儿子怎么样了,阿多木又在哪?
兰诺得知消息暴怒了!
他手拿灵鹿玉牌,仰望苍天:“雁儿妹妹,如果你没有把这玉牌给了我,怕不会出这样的事呀。天神哪,怎么会这样?”咬牙发誓,“须卜,你活不了!”
赵辛作为使者前往汉军大营去面见主帅何东。
经过一番商谈,何东告诉赵辛:“除了无条件投降,其他一概不予接受。至于投诚封侯之事得上报朝廷,我等无权向两位王爷许诺什么。”
赵辛感觉这样无法向王爷们交代:“这恐怕……”
何东说:“不用再多费口舌,回去告诉你们王爷,这也是我们的最后通牒,缴械归顺我大汉,这是唯一的出路,不然我们将合围聚歼。”
回到大营后,赵辛把商议的经过向若褆陈述后,说:“看来不接受是不行了。”
若褆恼怒:“汉军欺人太甚!”
赵辛说:“可战事已经有了胜负,再抵抗下去只能多一些伤亡。但何将军说了,至于封侯之事得上报朝廷才能定夺,还是有希望的。”
若褆叹气:“我们的主力大部被歼灭,我们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了。”
赵辛说:“保全是最好的办法。”
“谁说投降是最好的办法?”帐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门帘撩起,一身盔甲装扮的须卜走进大帐。
若褆和赵辛起身迎接。
若褆走前一步:“原来是须卜居次驾到,这身打扮好英武啊。”
须卜傲然扫视说:“我已经派人去见我父王了,很快我们的援军就能赶到。”
若褆欣喜:“须卜,你是说右贤王出兵了?”
须卜自信满满:“是,我就是来告知王爷的。”
若褆摩拳擦掌:“这太好了,我们匈奴有救了。”
赵辛表情不置可否。
须卜一脸傲娇。
接着,这一行人去了浑邪王营地。
当卫士禀报说休屠王来了,浑邪王道:“正好,我有事与他相商。”
卫士又说:“须卜居次也来了。”
兰诺问:“你是说右贤王的居次,被大单于赏赐给折兰王的那个?”
卫士点头:“是她,是右贤王的居次。”
兰诺脸一沉:“哼,我正找她呢!”
那边休屠王若褆和须卜已经策马过来了。
兰诺说:“看来这是有变故了。”
到了跟前,若褆勒住了战马:“浑邪王,须卜居次来了,右贤王答应出兵。”
兰诺故作镇定:“是吗,那好啊!”
须卜傲慢地:“听说浑邪王要投降汉军?”
兰诺说:“这话从何说起,休屠王,有这事吗?”
若褆如实回应:“雁儿阏氏是鼓动本王投降,说还要说服浑邪王一起投诚。这下好了,须卜来了,待右贤王人马一到,我们就能重整旗鼓与汉军抗争了。”
兰诺说:“雁儿妹妹是来过我这里,但她并没有和我说投降的事,我们只是在一起叙叙旧。”
须卜不耐烦:“别在这绕圈子了,那个该死的雁儿都已经找过两位王爷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不过我们现在得重新做好与汉军决战的准备,这才是正事。”
一军士跑来禀报:“报告王爷,大批的汉军骑兵已经向这边驶来。”
兰诺问:“有多少人马?”
军士说:“大约有上万人马,黑压压一片。”
兰诺问若褆:“休屠王,你意下如何?”
若褆说:“只有与汉军血战到底。”
兰诺冷冷地:“既然这样,那我就明白了。”
兰诺一个眼色,卫士手中的箭飞向了若褆。接着,兰诺飞身上马,举刀直接冲向须卜。
须卜一惊,匆忙招架:“你果真要反了?”
兰诺说:“若褆出尔反尔,他就该死!”
须卜惊恐:“你……”
兰诺发狠:“你万不该杀了雁儿,你活不了!”说着手起刀落,须卜被斩落马下。
兰诺发令:“迎接汉军。”
不消多长时间,何东率一万精骑接受浑邪王投降,李郁郅陪同一边。
营帐外开阔地,浑邪王骑马而来,身后是大队的匈奴人马。在相距百米左右时,浑邪王率队伍停下。
李郁郅高声:“那边可是浑邪王?”
兰诺高声:“禀告何将军、李将军,兰诺率浑邪部落四万人马,还有收拢的休屠部落残余人马,前来向汉军投诚,彻底归顺大汉王朝。”
李郁郅担心有诈,向何东说:“你在原地待命,我和几个卫士前去看看究竟。”
但不待李郁郅阻拦,何东已经催马前行了。
浑邪王兰诺是诚恳的。
不消一会,大汉旗帜在风中飘扬。
打这时起,两千多里的河西走廊彻底被汉军控制,祁连山和北山一带再也不见了匈奴的王庭,通往西域的道路被打通。后来汉帝封浑邪王为漯阳侯,将其部众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之边。此后,朝廷在河西设置四郡,汉庭又在西域设置了都护府,天山南北从此开始归属于强大的西汉王朝。
战事已经结束了,天冷了,焉支山的芳草在瑟瑟秋风里趋向凋零,被霜浸染的野菊却傲然盛开,蓝色、黄色、紫色,万蕾齐绽。
草叶黄了,树叶落了,草原一片荒芜。
牧场上冷冰冰的雨,簿雾如同青纱,悄悄地笼罩着静谧的草原,若隐若现,如梦似幻。
黄昏渐现凄美,焉支山叠嶂竞秀,一抹瑰丽使得姿态迥异、盈满灵气的圣山犹如泼血,愈发地凝重、深远。
阿多木站在山岗上向远处长时间地了望,他在焦急地等待山丹归来。
他能侥幸活下来,得亏了山丹。
在弱水河边,身负重伤的阿多木爬伏在滩涂的泥地上。
山丹顺流走来,看见阿多木,急忙上前。
山丹急切地呼叫:“阿多木,阿多木,你醒醒……”
毡房里,山丹怀抱气息奄奄的阿多木,用嘴噙着牛奶,口对口喂他。
山丹深情地对阿多木诉说衷肠:“阿多木,你醒醒呀,不要这样吓我,听见没有?你知道不,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从看见你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但你是王子,我是奴仆,哪敢有奢望。老天开恩,到如今我已是你的女人了,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求你了,阿多木!不能因为你是王子我是牧羊女就不管我了,是不?阿多木,你知道不,我肚子里怀了你的孩子,你可不能那么狠心啊!阿多木,你醒过来吧……”
山丹由嘤嘤抽泣,变得放声大哭。
在山丹的哭诉中,阿多木真的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天,看到了满面泪水的山丹,知道这不是梦,还活着。
阿多木轻轻攥住山丹的手:“傻姑娘,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我说过,我要和你生一大堆娃娃呢,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山丹喜极而泣:“老天,你醒了,阿多木……”
之后山丹去放羊,阿多木在毡房里慢慢养伤。
能活动了,阿多木站在毡房外怔怔地望着远山。
这一天山丹外出去打探消息,说好赶傍晚就回来。
已经大半天过去了,还不见山丹的身影,阿多木在原地来回走动,神情有些不安。
一声苍鹰凄厉的叫声突然划破天地,阿多木抬起头望去,在地平线上,一个人骑马奔驰,蹄声急促。渐渐近了,阿多木看清马背上的人是山丹。
山丹纵马驶到跟前。
山丹从马背下来。
山丹急切地告诉阿多木:“浑邪王投降,休屠王被斩杀,雁儿阏氏被右贤王的须卜居次射杀……”
阿多木惊呆:“啊——”听闻噩耗,他差点被击倒。
山丹忙上前:“阿多木……”
阿多木仰天长叹:“天哪!”
山丹紧紧抱住心疼至极、悲伤欲绝的阿多木王子。
阿多木猛地推开怀里的山丹,用力过猛致使致使山丹往后趔趄了几步才停住。他伸展挥臂,仰望苍穹,所有的询问都凝结在这一声凄惨的呐喊中……
山丹急忙说:“阿多木,不是这样的,不是……”
阿多木重重跪倒在地,悲痛欲绝:“母亲——”
山丹摇头:“阿多木,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可……”
阿多木极力要站起:“我要去报仇!我要杀了须卜居次,要给母亲报仇——”
山丹抱住阿多木:“阿多木,仇已经报了,那须卜被浑邪王给斩杀了!”
阿多木颓然倒地……
山丹有些不知所措:“阿多木……”
阿多木神情快要发疯了:“啊呀,天神哪,这是怎么了……”
山丹抱住阿多木的头,安慰:“阿多木,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泣声,把自己的脸贴在神情凄然的阿多木脸上,“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远远地到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死亡的世界,那里只有你,只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阿多木满脸泪水:“你以为会有那么一个地方吗?”
山丹肯定地:“有的,一定会有,只要我们沿着草原不停地找下去,会有一片鲜花盛开、牛羊成群的清净世界。”
阿多木摇头,完全心灰意冷:“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战争,哪怕过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人的贪婪决定了战争不会消亡。”
山丹劝说:“不,阿多木,相信我,会有的。走,我们现在就走……”
这时,从小丘的那边,有马蹄声传来,循声望去,几面汉军的旗帜跃出,一队身着盔甲的骑士跃出了身影。
阿多木说:“山丹,你快走!”
山丹不从:“我不走,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阿多木动怒了:“赶紧走,你肚子里还有孩子,那是匈奴人的希望啊!”
那一刻,阿多木的周身滚动着难以割舍的情感。
山丹泪水流淌,望着阿多木:“我们一起走!”
阿多木催促:“你快走,汉军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无关。”
山丹坚决地:“不……”
阿多木决然把山丹架上马背,用弧月刀一拍,雪青马一声嘶鸣,撩蹄而去。
山丹在马背上回首,嘶吼:“阿多木,阿多木——”
山丹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汉军的马蹄急促……
阿多木极力用刀撑住,避免使自己不倒下。
阿多木冷笑着,看汉军的骑兵越来越近。
在一阵马儿的嘶鸣声中,汉兵到了眼前,勒马停顿。
何东发令:“放下刀枪,投降是你唯一的出路。”
阿多木仰天大笑。
阿多木傲然审视:“你以为我会苟且偷生吗?你错了!我的身上虽说流淌有一半的汉人血液,但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匈奴人,倘若为了活着而去背叛匈奴,长天都在看。就连我的母亲都不愿回归大汉,我会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吗?”
何东好言相劝:“阿多木,是你母亲劝说浑邪王投降了汉庭。”
阿多木不相信:“不可能,我母亲怎么可能……”
何东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你是雁儿唯一的嫡亲骨肉,你不能……”
阿多木冷笑:“没什么不能的,我告诉你,要想征服最后一个匈奴,那就和这把弧月刀来说话。”神情凛然、视死如归。
何东的神情冷了:“既然你不愿选择生,那我只有成全。”
已无奈,何东只得决然地挥手下令,霎时羽箭齐发。不忍目睹,何东调转马头,背转身子。
山谷那边,李郁郅打马狂喊着奔过来:“不要,不要……”
然,呼啸的箭雨残酷地飞向阿多木……在残阳如血的光影里,阿多木拄刀屹立,凝成了一座不倒的雕塑,与远处凝重赤赭的焉支山融为一体,染就了峰峦绝美的血色……
策马到跟前的李郁郅目瞪口呆……
大山之巅,山丹女远远凝神眺望,心绞痛,梦残缺,问谁能懂?秋深凄凉,大雁南飞,茜叶凋零,与谁共诉?
为了最后的希冀,在这座圣山的背影里,一个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
何东率军大获全胜,在窟窿峡大宴三军,酒后他立于风景秀美的峡峰上,拔刀插于峰石,放眼沃野千里,感叹牧草无际,景色壮美,实为一天赐的养马宝地,便上奏获准于此设堡屯兵,牧养战马。
数年后,少年将军英年早逝,据传当日祁连山区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山崩地裂、风云变色。次日在何东站立插刀的石峰处,豁然耸立起一块柱石,人们觉得此石与身姿修长、健硕的何东相似,遂称作“将军石”,认为这是少年将军死后英灵不灭,化作一块巨石伫立于此,矢志不渝地扞卫着大汉疆土。
高耸的焉支山一片赤色,在夕阳下愈发浓烈……
空旷漠野,零零散散的匈奴妇女和孩子还有残余者向更深的荒野迁徙。
匈奴人在流离的途中,诞生了一首歌谣,从远古流传到今: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悲怆的匈奴人双臂伸向天空,似在向上苍叩问……
白云漂浮,翱翔的大雕在高空盘旋扶摇。
一年后,朝廷在大夏河之畔的枹罕首次设置护羌校尉,派李郁郅持节符领兵镇守。
在长安养好伤的公孙袤被朝廷委以重任,管理朝廷三大牧场。这个秋日的黄昏,公孙袤回到了朝那牧场,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他感慨万千。
见了李都尉和史明惠,公孙袤再也控住不住了,“爹,娘,雁儿她……”公孙袤跪了下来:“对不起,我没能把妹妹带回来……”
“袤儿,雁儿啊……”明惠批过去紧紧抱住公孙袤,嚎啕大哭,这多年来所有的伤心与难过在这一刻全都迸发了出来,让在场的人唏嘘不已,抹泪。
人群中没有见到赵成纪大爹,老人家几年前病故了。倪裳婶子的身边站着有些苍老的孙元,他是在当初五子夺嫡的时候趁乱逃回家乡的。
“好了,袤儿回来了,该高兴才是。”已是满头白发的李都尉劝说妻子。
明惠止住了哭声。
“走,袤儿,咱回家去。”
也是这个秋日,在崆峒山,神仙般的黄方士站在山崖边遥望远处,目光凝重。
他想起当年问过公孙袤的话来:“小后生,将来长大了有何志向?”公孙袤坚定地说:“我要去从军,猎杀匈奴。”
黄方士自语:“公孙征战沙场好样的,没想到,李都尉的女儿最后竟然魂断胡天,这,这……”摇头叹息,“灾矣,人祸何其多。那枚灵鹿玉牌也没能护佑住那女子,一个年轻的生命还是陨落了。”
黄方士神情悲鸣,摇头。
长空,一行人字形雁阵划过,雁叫声声。
鸿雁展翅向南方,
掠过江水长。
马蹄响,花儿伤,
雁叫声声秋风凉。
天苍苍,野茫茫,
穹庐四野草叶黄。
问斜阳,朔风寒,
琴弦声声思故乡。
登高望远碧云天,
一勾弯月水苍茫。
叹人间世事沧桑,
几度烟雨几番风霜。
留不住岁月星移斗转,
终究换不来地老天荒。
关山遥,湫水长,
箫音别梦向远方。
2024年12月22日兰州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