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有遥遥望着寨墙，端坐马上岿然不动。

    身后的锦衣卫精锐陡然碰到这般场面，虽跟随李四有南征北战可谓见多识广，但在异国他乡见到自家大人如此神威，直教安南人如此恭顺，人人强行压抑心中的激动。惟胯下战马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踏动四蹄。

    片刻后，寨门打开放下吊桥，安南兵鱼贯而出分列两行，身披铁甲的安南大将黎三自中间疾步过来。他竟然不停步，一直走向李四有马前。

    锦衣卫见此人距离自家大人太近，手按绣春刀待要呵斥，李四有摆手道：“无妨。”

    黎三靠到两步开外，侧转一步，噗通跪在马腹下，将四肢匍匐在地，腰身呈一个拱形，口中道：“请大帅下马。”

    李四有和黎三的眼神在电光火石间交汇，一碰之后，黎三已低头。以李四有的本性，怎肯如此轻贱自家锦衣卫的死忠之士，但他忽然就明白了黎三的深刻用意。

    安南人是属猴的，不打不服，畏威而不怀德。黎三这番作派，先是彻底打掉这些安南精锐最后的傲气，令他们从此深深记住这一幕，从心底对大明产生自卑。

    另有一层更深的用意。自古肯为下马石者，必是主上的心腹，黎三此举让安南人在自卑之余，又生出一种“大人待我不是外人”的异样情绪。

    威压之后给个好脸，正是江湖人士“训猴之道”。

    李四有不能辜负黎三一片苦心。他毫不犹豫双手一按马鞍，翻身下马，双脚稳稳踩在黎三的脊背上，厚底皮靴触感到背部肌肉的震颤。这脚下，想必还有火热的体温。

    继而轻轻一跃，李四有飘然落在地上。他更不回头，右手往回一薅，抓住黎三的肩甲直接拉他起身。喝一声：“随我走。”

    便拉着黎三的左手，稳步直向寨门。

    黎三哪里敢与心目中涤荡安南的大英雄并行，缩手要落后一步，却被李四有强行拉住并排而行。

    锦衣卫互相对视一眼，赶紧都下马紧紧跟上，毕竟身处万军之中，万一有变，哪怕是死也要保全大人的安危。

    一行人缓缓穿过安南兵卒裂开的路。

    这时寨墙上下的安南人都屏住呼吸围观，连带城中的动静也迅速消失。众目睽睽之下，李四有行入十几步，寨门在望，他却突然停步笑道：

    “天上有个畜生，竟敢飞过某家头顶。取弓来。”

    声音不大，在场之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抬头一望，白云之下果然有个小黑点，仔细分辨是一只苍鹰在盘旋啼叫，声音高远几不可闻。

    这般高，如何能射？这些人心里瞬间都在想：眼前这位大帅看上去很是威武，射不中会不会把气撒到我们头上？

    身后锦衣卫更不迟疑，专门替他负弓的心腹抢前两步递上铁胎弓并长箭一支。

    黎三闪到一边给李四有留出施展空间。不知为何，黎三对大帅有种莫名的信心：他是我大明的英雄，是我们锦衣卫的英雄，他一定行！

    数千人静等李四有射鹰。

    李四有略微开弓，试一试弓力，随即弯弓搭箭如满月，眼望高空黑点手起一箭。

    弓弦响，长箭一闪直冲长空。众人的视线奋力追踪长箭，却看不清轨迹，耳边只听到尖锐的破风之声。

    李四有抛弓大笑：“儿郎们，入寨。”

    他竟然看都不看结果，一把拉住黎三的手就往寨门行去。

    黎三心痒难耐想抬头去看，却被拖得脚步都踉跄了一下，险些扭了脖子。

    他们堪堪走到门洞，忽然身后响起山崩地裂般的欢呼。

    “中了！中了！”

    “大帅威武！”

    有汉话，有安南话，无不声嘶力竭，如癫似狂。

    黎三忍不住回头，只见低空中一坨黑影砸向不远处。他只看到了短短的一瞬，那道翻滚落下的黑影夹杂着一点白，是长箭的白羽。

    “大人神射！”

    黎三脚下一软，单膝跪地。他此前不愿意暴露自己，只称呼李四有为大帅，这次却叫了声大人。这位是他锦衣卫的大人，这位大人显然懂得自己的用意，额外加戏来达到更好的效果。

    “壮哉，真英雄。”

    黎三口中喃喃，心头的热血滚得发烫。如潮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他的耳边却传来清晰的话语：

    “我不是英雄。”

    眼前的大人将黎三搀扶起来，并对他说：“你才是。”

    黎三呜咽道：“大人知道我，足够了。”

    “大明不会辜负你们这些孤忠。”还是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话语，他们便携手并排入城。

    这一箭有如神迹，安南众军皆服。

    在满寨的传扬声中，锦衣卫们一个个鼻孔朝天，松开按刀的手昂然入寨。到了中军大帐，他们直接将守卫的安南精锐轰到一旁，理所当然接管防务。

    大帐里，李四有和黎三以及主要的安南将校一起商议军情。黎三道：“眼下最要紧的是粮食，大人再不来，我快撑不住要兵变了。”

    他这会儿终于敢当着手下的面说实话，安南将校们听到了，也不是很担心的样子。他们想着：眼前这位大帅神人也，肯定能弄来粮食的。

    “还有几日粮？”李四有问。

    “发半粮，三日。”

    李四有轻骑而来，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他略一思索，笑道：“有法子。”

    黎三大喜，正要问。大帐之外起了喧哗，锦衣卫去弹压，却压不住，喧哗声越来越大。帐门掀开，锦衣卫进来，一脸的尴尬。

    李四有不动声色。

    “大人。安南人在争论，这事……怕只能大人拿主意。”

    李四有和黎三都很奇怪，帐外剩下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喽啰，吃了豹子胆，竟然敢要李四有亲自拿主意。

    锦衣卫道：“他们在吵着给这寨子改名。非要叫，落鹰寨。”

    “以前是何名？”

    “回大帅，归明寨。”有个安南将校抢着答话。

    李四有一琢磨：落鹰，真特么难听，显然归明好听。却听帐内的安南降将纷纷道：“改名好。大帅神射，足以成此地传说。”

    黎三也道：“改名好。”

    李四有忽地懂了：这是安南人彻底心服了。口头的归明是虚的，把李四有这一箭视为本地的骄傲才是实的。这是真的认同。

    看来以后要刻意保持自己的光辉形象了。他便故意淡淡地回道：“落鹰便落鹰吧，随你们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