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屏退下人，郑重其事道：“老夫另有两件要事拜托于你。”

    林侍郎忙道：“请首辅吩咐。”

    万安道：“其一，此次南征，起因于占城王子不远万里来京师求助。大军南下后，那王子也南下打算复国。老夫接到线报，王子先是去廉州，后又转道去云南，竟然在半路失踪。你去查一查。”

    事关一国王子，哪怕是个亡国的王子，也非同小可。林侍郎唯恐卷入其中，闭口不敢答应。万安失笑道：“想必那王子早已尸骨无存矣，你道是谁杀的他？”

    “李四有？汪直？”林侍郎脱口道。

    “老夫想杀他。”万安冷笑，“杀了他嫁祸给汪、李二人。以下犯上弑杀一国之主，如此行径历来为君王所忌惮。拿实了这一条，二人在圣上面前必然不得好死。”

    林侍郎细品首辅大人的话，问道：“大人让下官去查，想来这事不是大人做的？”

    “自然不能亲自动手。但那王子是否为汪李二人所杀，你设法找到确切证据。”

    林侍郎暗付，只要不是派自己做脏活即可。他便一口答应下来。

    万安又道：“其二，你设法联络云南沐家，让他们提供汪李二人不法证据。”

    林侍郎深思良久，忽然悟到某处关键，低呼：“兵权——”

    “噤声！”万安道，“我等朝争受制于汪直，无非是手里没有刀。嘿嘿，待武人自乱，必入我辈彀中。至于圣上……”

    此计谋算深远，林侍郎不由得呼吸急促，脑中急速盘旋怎么拿捏沐家，好让他们去与汪李二人争斗。眼下安南战场上，这三家因为军功必然起龌龊，正好可以从中挑拨。

    林侍郎临去之前，万安嘱咐道：“两件事可以并作一件，那王子是谁杀的，现在你明白了么？”

    林侍郎笑道：“真相不重要，下官懂得其中分寸。告辞。”

    次日万安入宫请旨，说要派员南下督察南方各省的学政，成化皇帝直接答应了，于是礼部某侍郎奉旨出京。京中代替李四有掌握锦衣卫实权的戚奉先当即将消息往安南飞鸽传书。

    李四有在升龙城接到消息时，案上并排放着三份文书。有刘大夏暗地给他通报，那礼部侍郎南下的目的显而易见，肯定来整自己。他已有对策，看完放在一边。

    另一封是招弟托马连良带来的家书，其中诸多思念之意。信中文字娟秀却透着锋芒，不像是招弟亲笔，李四有略一回想，应该是冬月代写的。自家的小丫头长大了，他把字来回看了好几遍，脸上浮起笑容。

    第三封是汪直写的，信里措辞严厉，几乎是对他破口大骂，要他赶紧去趟宣化府，一副要跟算账的意思。

    他和汪直暗盟的事再无第三人知晓，这信里各种无礼言辞应该是汪直在做戏。李四有揣摩其中细节，北线宣化府的军事暂时陷入僵持，他必须去一趟为以后各方分肥做铺垫。

    他便安顿蓝凤凰、吴梦达等在升龙城歇息，自己只带了十余锦衣卫快马加鞭北上，三日之间到了宣化府地界。

    上午时分，登上城西二十里外一处险峰。居高临下，整个战场一目了然。

    宣化城池只有十里方圆，被各军从北边、西南，东南三面包围。围得十分稀疏，仅仅把住要道防止安南军突围。

    城内设有许多旗帜以遮掩虚实，李四有也瞧不太真切，推测敌将布防得当，算是个有真本事的。

    北边来的沐家裹挟了许多云南土司军，营寨勉强能入目；东南边是汪直带领的苗人，营寨扎得倒是严整一些，细看军中，各处旗帜散乱，显然苗人不大守规矩；反倒是西南的一处营寨扎得最好，那是黎三带领的安南反正后的”义军“。

    那黎三表面为黎灏的叛奴，实则锦衣卫在安南长达几十年的卧底，没想到带兵的本事也这般了得。

    李四有沉思片刻，当即带身边十余骑直冲黎三的营寨。

    黎三的反正看似顺利，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之前临阵拒绝黎灏入营，将黎灏驱逐回谅山，走完这一步军士们再无退路，自此黎三才稍稍心安。

    但归顺大明已快一个月，他们拖在宣化城外，不战，不走，军中粮草渐尽，明军也只是少少支援来一点，军心开始不稳。稍有反复，黎三本人必然万劫不复。

    他这日正在营寨中巡视，口中说着“再坚持几日，军粮马上要运来”的话。连日来，对着兵卒各种威压，各种亲切安慰，甚至吃饭都和兵卒一般，晚上也睡不踏实，黑眼圈都加重了许多。

    寨墙上突然起了躁动，黎三急忙收敛心神，对心腹亲卫道：“小心有变，大伙儿上去看看。”

    几十个心腹亲卫手按刀剑正要上寨墙，忽然一阵长啸自城外远远传来，啸声高亢而不尖锐，威严而不凌人，短短三息，啸声停止。有个清越的声音传遍寨中：

    “大明南征副帅李四有在此，黎将军何在？”

    听到来了这么大的明军大官，寨中懂汉话的安南兵卒并不害怕，反而大喜：黎将军没吹牛，果然大明朝没忘记我们，肯定是军粮来啦。

    一传十，十传百，短短的沉寂之后，寨中欢呼声四起。

    黎三的亲兵更是激动地拔出砍刀狂呼：“万岁！”

    黎三夹在亲兵中间听到南征副帅的名字，猛地心头一酸，差点老泪横流。他知道这南征副帅只是挂的临时头衔，真正的身份是锦衣卫的超级大人物，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自己的娘家人！

    “我没有被抛弃，可算找到家人了。”这一刻，黎三忘记了自己正在爬阶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幸亏身旁亲兵将他扶住。

    “兄弟们，我们的荣华富贵到手了！”黎三高喊，抓紧时机激发军心，尤其是心腹亲兵的忠心。

    等他在如潮的欢呼声中挤上寨墙，只见寨外三十余步外停着十余骑兵，人人身披鲜艳的锦衣卫飞鱼服，当先一骑驻马等待，虽然看不太清面目，却有一番说不出的威仪。

    黎三瞬间明悟：长啸的人是他，喊话的也是他，他代表着我大明锦衣卫。

    黎三双臂一分，将身边亲卫略略分开。而后肃衣，正冠，双手合拢朝下方长揖。礼毕，用尽平生的气力喊道：

    “安南黎某，迷途知返，率麾下儿郎恭迎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