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庐阳寺笼罩在一片缥缈的雾气中。
几十名僧人跪坐于偏殿,单手竖掌于胸前,双目低垂,两瓣嘴唇上下闭合,木鱼声声,穿透朦胧,落于暗处朝颜的耳边。
若不是殿中的烛火环绕着一名沉睡的人,朝颜会以为是她夜间误闯寺院,惊扰了僧人的晚修。
面对死亡,他们比寻常人更平静,可心中真有那么平静吗?
“圣上口谕,玄高身故,道人统之位空缺。为确保沙门事宜平顺,待继任者确定后,昙曜法师再行交接还俗之仪。”
托着拂尘的公公宣读完旨意,便急不可耐地逃离了这不祥之地。
死亡对于他们而言,是晦气。
可他带来的口谕,对僧人们而言,是福气。
朝颜看着跪在殿前的昙曜慢慢弯了身子,将头牢牢塞进臂弯中,攥住衣摆的双手渐渐泛起青筋。
他是在失落,还是在窃喜呢?朝颜亦是看不清。
昙曜在殿前跪了多久,她就在角落里陪了他多久。
直到打更的更夫路过,昙曜才双手捂面,踉跄地站起身。
“颜颜?”
昙曜的双瞳布满血丝,脸上灰暗的神色像个濒死之人。
“你怎么还没回去?”
朝颜搀扶住昙曜的半边身体,平静地说道:
“回去歇一会儿吧,你太累了。”
“不,我先送你回去。”
昙曜要拉着朝颜向院外走,倒被朝颜拉回来。
“今晚我不想走了,让我留下来陪你好吗?”
一支半截的残烛点燃了满室的荒凉,窗外的狂风猛烈地撞击光秃秃的菩提。
菩提的枝干早已不剩半片枝叶,它依着自己干瘪的树干在风中坚挺,向狂风宣告它的桀骜与坚持。
二人相拥的身影映在僧房的黄墙上,屋内安静地能听见他们均匀的呼吸声,他们在彼此感受对方的温度,在等待黑暗的逝去,光明的到来。
可,明天会是晴天吗?
朝颜握住昙曜的手,青葱般的手指插入苍白的指缝中,慢慢收紧,让二人的掌心相对。
“可还记得我从前都要握着你的衣袖才能睡着?”
“嗯,记得。”
“那你可知‘断袖’的典故?”
“我那时真以为自己...”昙曜自嘲地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是不是很厉害,瞒过了那么多人?”
“是,颜颜很厉害。”
“但是我没有瞒过师父。”
“师父?”昙曜反问,转瞬他想到什么,又说:“也是,师父为你把过脉,他该是知道的。”
朝颜将手抚上昙曜心脏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那片深色布衫。
“昙曜,你的心里会一直有我吗?”
“会,我的心永远不会改变。”
昙曜贪恋地抚摸过朝颜的脸颊,虔诚对她说道。
他看到怀中的人向他展露了笑颜,转瞬发现自己的唇覆上一片温暖。他想回避,可它来势汹汹,不顾所有的横冲直撞。
“颜颜,我不能...”
怀中的人并没有停止动作,仍对着那两抹微红不断进攻,品尝它独有的味道。
天亮了。
是个阳光大好的晴天。
朝颜悄声抽出自己的手,俯下身在昙曜的唇上烙下一吻,决绝地推门离去。
门合拢的那一刻,床榻上的人已睁开双眼,失神地看着前方。他的指腹轻抚过唇角的湿润,那是她的泪,咸的。
就在这一日,京中流传起一对痴男怨女的“佳话”。
说是京师中有一位贵女,曾在几年前日夜宿在凉州寺院,与寺院中的僧人苟且不说,还当众宣布要与住持成亲。
众人不到半日就猜出了“佳话”中的“痴男”是谁,从凉州来的住持拢共就那么几个,符合条件的只有还俗不成的昙曜法师一人。
至于这贵女是谁,那可就七嘴八舌、各执己见了。
有人说是北凉王与武威公主的遗女,有人说是从北凉来的某位大臣家的闺女,还有一人,大家想说却不敢说,那就是阳平王府的安北郡主——杜朝颜。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胆地提了一嘴,“我觉得安北郡主的可能性最大,听说那时候昙曜还被安北郡主抢入营帐当内侍呢。”
“诶,我和你们说,我前几日还看到郡主清早从庐阳寺出来呢,准是她没错。”
短短几日,事情越传越离谱,到最后竟然成了昙曜与朝颜早已秘密生子,孩子被交给中山的某户人家抚养。
一时间,僧人们到城中化缘时,总会被城内的居民问上几句:
“昙曜大师真与安北郡主有私情?”
“你们住持都有安北郡主做靠山了,你们还化缘呢?”
直至后来,每逢昙曜开坛讲经,底下总有些好事者大声囔囔:
“昙曜大师,你还俗是不是就是为了娶郡主啊?”
一次两次,寺院的人还受得住。可时间长了,连寺院的僧人都对昙曜指指点点,慢慢不服从昙曜的安排。
又一日,昙曜顶着所有人的压力走到讲经坛上,未等闹事者先发声,昙曜自己担下了所有。
“诸位施主,近日城中流言确与贫僧有关,但当事人并非安北郡主,贫僧与郡主也并无孩儿,望诸位莫要继续以讹传讹。”
“那贵女到底是谁?大师你快说说呀。”
“我分明看到郡主清早从寺院出来,肯定就是郡主。”
虽有昙曜矢口否认,但京中百姓都已被流言深入心中,坚信“怨女”就是安北郡主。
魏国皇宫金銮殿。
魏帝耐着性子听完几名大臣的奏报,就见一名身穿暗紫色官服的老臣走至殿中,对着他拜了拜。
“启禀陛下,京中近日有关庐阳寺与阳平王府的谣言愈演愈烈,微臣认为,是否应尽早澄清谣言,以免玷污皇家清誉。”
魏帝淡淡地瞥了眼底下的崔浩,又扫向朝臣中垂着头的杜家四人,问:
“崔爱卿以为,该如何澄清?”
“这...”崔浩看起来有些犹豫,斜睨一眼站在他右方的阳平王,接着说:
“此事毕竟事关阳平王府,臣以为该由阳平王拿主意比较妥当。”
阳平王冷哼一声,他可不是没瞧见崔浩眼里划过的阴暗狡黠。
“启禀陛下,”阳平王抱拳走到殿正中:
“臣以为此事是京中人妄议,臣若是此时回应此事,只怕要被有心人利用,那才真是玷污了皇家清誉。”
“哼,如今谣言都已经传到阳平王有外孙了,阳平王还要坐视不理吗?”
崔浩锐利的视线直射阳平王,吐出的字没有一个是不带利刃的。
“陛下圣明,臣仅有一个孙女,何来外孙之谈。”
魏帝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这两人不知从何时起每日都在朝堂上吵个不停,如今这种府中家事也拿到朝堂来说,真是荒谬至极。
“陛下,儿臣以为此事毕竟事关郡主声誉,不如下朝后,儿臣主持两位大臣私下商议,到时再回禀陛下可好?”太子站出来替魏帝解围。
魏帝赞赏地看了眼太子拓跋晃,他现在行事是越发稳妥了。
“陛下,郡主毕竟是我卢府未过门的儿媳,臣恳请与两位大臣共同商议此事。”卢将军又站了出来,抱拳向魏帝恳求。
“那你们几人尽快给朕一个结论,若无其他事禀报,就退朝吧。”
魏帝不动声色地与崔浩对视一眼,嘴角嚼着浅笑走下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