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卡忒沉默不语。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一个请求自己杀死他的人。

    更何况，就算是陌生人的请求，也足够让人不知所措了，何况是曾经朝夕相处，甚至以师长身份指点过自己的塔多里菲拉？赫卡忒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阵冰冷的沉默将两人笼罩，赫卡忒的犹豫也愈发明显。这时，塔多里菲拉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早已预料到赫卡忒的反应。

    “……你的沉默我就当做是答应了。多谢。城堡后方半日路程的地方有一座小山，我会在那里等待。你做好准备之后，就过来结束我的存在吧。”

    他没有要求赫卡忒立刻动手，并非出于对她的体恤，而是因为消灭亡者的灵魂需要运用“意念”。

    而赫卡忒，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今，只有距离意念境界只有一步之遥的赫卡忒，才能彻底消灭他。因此，塔多里菲拉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站起身来，没有再多说什么，便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去。

    黑色甲胄的亡者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赫卡忒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颓然地垂下头，双手捂住脸。

    “该死的……”

    一声长叹从她口中逸出。

    塔多里菲拉离开后的第三天，摇篮依旧平静如常。

    毕竟，只是一个人离开了三天而已，对于偌大的摇篮来说，不过是少了一个人影，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对塔多里菲拉的失踪无动于衷。

    即使只是短短三天，即使失踪的是一位存在了数百年的强者，依旧有人为他担忧。

    “那，那个……”

    走廊中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如同针尖般刺痛着赫卡忒的神经。

    赫卡忒转过身，循声望去。

    只见安妮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充满了恐惧。

    “我，我想……”

    当赫卡忒意识到安妮是在和自己说话时，赫卡忒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原因很简单，她立刻就明白了安妮为什么会鼓起勇气和一向害怕的自己说话。

    一定是和塔多里菲拉有关。

    赫卡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安妮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噫！”地一声惊呼，肩膀瑟缩了一下。

    她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转身逃跑，赫卡忒心中竟希望她真的能就此离开。

    然而，事与愿违。

    安妮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脚尖上，她努力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

    尽管双腿颤抖得厉害，恐惧之情溢于言表，但她却没有停下脚步。

    赫卡忒心中突然涌起一丝怜悯。

    她明白安妮此刻为何如此勇敢。

    不知为何，她觉得此刻的安妮和曾经的自己何其相似。

    上一世，在下城区，她生命的最后拖着濒死的身体寻找失踪的艾薇时，不也是这副模样吗？

    安妮此刻心中的不安，和当时的自己如出一辙。这种想法在赫卡忒心中挥之不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她心中荡漾开来。

    安妮一步步走近，最终站在了赫卡忒面前。

    “师父不见了……那，那个，你知道……？”

    她不敢直视赫卡忒的眼睛，低着头，用细弱蚊蝇般的声音问道。

    这饱含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可怜问题，让赫卡忒心中对塔多里菲拉的怨恨又加深了几分。

    “……我不知道，怎么了？”

    赫卡忒无法说出真相，只能含糊其辞地敷衍道。

    安妮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紧张的面具被撕开，露出了深深的不安和绝望。

    “呜，呃……”

    她不知所措地转动着眼珠。

    “师父……他经常提起你……我以为你们很熟……他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我以为你知道……”

    断断续续的话语从她口中倾泻而出。

    说话间，安妮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赫卡忒觉得，没有什么比面对这一幕更让她难受的了，她连忙将视线移开。

    然而，即使避开了视线，也无法阻挡那份悲伤的情绪传递过来。

    “师，师父他每次都会告诉我他会去哪里……可是这次，托比和吉吉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的确，对于安妮来说，一向行踪规律的人突然毫无音讯地消失了，而所有知情人都闭口不言，这让她如何不感到恐慌？

    赫卡忒紧紧地攥着拳头。

    她太了解塔多里菲拉这种自以为是的体贴会给安妮带来多大的伤害，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说道：“……我去找找看吧。”

    安妮猛地抬起头，“唰”地一下，两人的目光终于交汇在一起。

    看着安妮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神情，赫卡忒心中一阵酸楚，她继续说道：“正好也到了和他切磋的时间，我正觉得奇怪他怎么不在呢。”

    安妮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似乎终于放下心来，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谢，谢谢你……”

    赫卡忒听着这句感谢，仔细地打量着安妮。

    她眼下的黑眼圈和毫无血色的脸庞，分明是疲劳过度所致。看来自从塔多里菲拉失踪后，她就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

    即使是使徒，她也只是一个孩子。

    更何况，精神上的压力并不是能轻易化解的。

    赫卡忒看着安妮憔悴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去找他，你回去休息吧。他要是看到你这副样子，也会心疼的。”

    安妮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然后点了点头。

    “……嗯。”

    说完，安妮便悄悄地离开了，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看着她似乎轻松了一些的背影，赫卡忒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不能这样下去了。’

    看来，她无法答应塔多里菲拉不为人知的请求了。

    赫卡忒做出决定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艾薇。

    毕竟，她不仅要和塔多里菲拉战斗，还要带上安妮。

    如果什么都不说就擅自行动，就违背了她之前在艾薇面前许下的“不再独自一人做决定”的誓言。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背叛艾薇对她的关心。

    上一世，艾薇在下城区所做的事情，以及现在塔多里菲拉正在做的事情，都是如此。

    这种自以为是，不顾他人感受的“体贴”，只会给留下的人带来更大的痛苦。赫卡忒深知这一点，所以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艾薇。

    “……所以，我想带安妮去见塔多里菲拉。”

    赫卡忒望着艾薇，等待着她的答复。

    她知道，这无疑会给艾薇增添新的烦恼。

    艾薇沉默了许久，眼神深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道：“赫卡忒。”

    “嗯。”

    “你能做到吗？”

    艾薇的嘴角渐渐浮现出一抹微笑，赫卡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次你总算是在行动之前告诉我了？”

    艾薇咯咯地笑着，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然而，赫卡忒知道，这并非是因为她真的毫不担心。

    因为此刻，艾薇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她是在强颜欢笑，努力让自己相信赫卡忒。

    赫卡忒看着艾薇紧握的双手，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回答道：“……嗯，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真的？”

    “千真万确。”

    “可是，赫卡忒你比塔多里菲拉弱欸。”

    赫卡忒的身体微微一颤。

    坐在赫卡忒身旁的艾薇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她轻轻一笑，伸出手来。

    她试探性地将手放在赫卡忒的脸颊上。

    “赫卡忒你这么弱，怎么保证能做到呢？”

    艾薇说完，等待着赫卡忒的回答。

    她并非真的想要在这个时候开玩笑。

    她知道，只有在这种看似玩笑的轻视之下，一向认真努力的赫卡忒才会展现出真正的决心。这就像是一种迷信般的祈祷。

    赫卡忒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她一旦拔剑，就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艾薇无法要求赫卡忒放弃自己的信念。

    就在她思绪万千之际，赫卡忒开口了。

    “……我不弱。”

    艾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次问道：“真的？”

    “我的剑术天赋举世无双。”

    “真不愧是曾经的王啊。”

    “……”

    艾薇通过放在赫卡忒脸颊上的手，感觉到她咬紧了牙关。

    赫卡忒似乎因为害羞而脸颊发烫。

    “赫卡忒。”

    “……嗯。”

    “要毫发无损地回来。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葬在帝都最繁华的地方，然后在你的坟墓上立一座巨大的雕像，碑文就刻‘深渊王者，长眠于此’。怎么样？”

    赫卡忒的身体猛地一震。

    “啊，雕像就做成你穿着黑色礼服，一手拿着满满一杯葡萄酒的样子。再披上一件厚厚的毛皮斗篷？好像也不错。所有进出帝都的人，所有住在帝都的人，都会看到你的雕像和墓碑。哇，想想就觉得好丢脸啊。”

    艾薇咯咯地笑着，继续说道。

    她尽情地享受着赫卡忒的反应，然后深吸一口气，结束了这番玩笑。

    “……所以，如果你不想这样，就一定要活着回来。”

    最后一句话中，艾薇终究还是没能掩饰住语气中的颤抖，赫卡忒的眼神也随之动摇了一下。

    她抬起头，将自己的手覆盖在艾薇放在她脸颊上的手上。

    然后，她郑重地承诺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平安归来。”

    这是她对艾薇的承诺，也是她对自己的承诺。

    赫卡忒灵魂深处的圣痕，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