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灵依已经高三了。

    寒窗苦读一十二载，终于到了这最最最关键的年头，班上的同学大都活力满满，她却感到无比迷茫，乃至于心事重重。

    她在家里排行老二。

    和大部分的老二一样，她既没有大姐的大胆勇敢，也没有三妹的机灵讨喜。排在中间的那一个，似乎就应该安静懂事，不偏不倚。

    但她在学习上最刻苦用功，是三姐妹里成绩最好的。

    只是她偏科有些严重，数学成绩……真就一塌糊涂。按照开学摸底考的成绩来看，她或许真的只能听爸爸的安排，去师范大学就读。

    魏爸爸就是师范大学的老师。

    她未来的路，爸爸已经替她安排好了。

    她家里的情况在那个年代并不特殊。魏爸爸的成分并不太好，于是娶了出身农村的魏妈妈，这样的结合显然并不是出于爱情，只是大家搭个伙，凑合着过。

    魏爸爸沉默寡言，很少和她们说话，魏妈妈则要强倔强，任劳任怨地操持着整个家。

    但在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和谐无比的家庭里，一旦父亲开了口，无论是她们三姐妹还是母亲，都是不敢有丝毫违拗的。

    正因为如此，魏灵依不敢把真心话说出口。

    在诸多职业里，她最不想要的，就是当老师。

    倒也不是说这个职业不好，只是她觉得和自己不合适……

    但她是没有资格挑三拣四的。

    像她一直以来，作为一个中女该表现的那样，懂事地接受就好。

    可显而易见地，一旦走上了一条自己不想走的路，她仿佛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没有任何喜悦与动力，去拥抱一个自己不想要的未来。

    但她又不知道该找谁诉说。

    大姐因为恋爱的事情，正在和爸妈冷战；小妹虽然机灵，嘴巴却是不严的，没准儿晚上全家都知道了。

    至于班上的同学……那就更没法说了。

    她的家境已经算是好的了，真说出去倒像是在炫耀，显得是她自己不知好歹。

    就是这样，魏灵依在不断的内耗里糊里糊涂地度过了九月。

    等拿到月考下来的试卷时，自己都不想细看上面刺眼的红叉与问号，手忙脚乱地就把卷子往抽屉里面塞。

    但原本闹哄哄的教室，倏然就安静下来了。

    只见一脸严肃的班主任走了进来，让所有同学都回到座位上。

    他扶了扶鼻梁上厚得能够看见一圈圈波纹的镜片，竟突兀地笑了起来，“我们班上转来了两位新同学，还是两兄弟，伊萨和伊云。大家鼓掌欢迎！”

    他的话音落下，教室里静了片刻，随后才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在他们那个年代里，转学生并不常见，何况还是在这最紧张的高三。

    同学们还来不及窃窃私语，两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确实是一对长得完全一样的孪生兄弟。只是他们面容白净，模样是说不出的秀气。

    靠门的男孩礼貌地敲了敲门，这才走上了讲台，笑得无比开朗，“大家好，我是伊萨。”

    另外一个男孩紧随其后，只说：“我是伊云。”

    何老师拍了拍手，解答了同学们的疑惑，“两兄弟的父母是归国华侨，他们暂时安置在我们班，大家多向他们学习请教。”

    “我看哈座位，那儿后头还有个空位，你往那儿去。嗨，那么高一僮，我们每周一再轮换……”

    在表面和谐无比的班级环境里，魏灵依却敏锐地觉察到了若有若无的敌意。

    她还没有来得及感慨，身边隔着过道的空座位已经被人拉开。

    转学生之一已经在班主任的安排下，坐到了她的旁边。

    对方似乎觉察到了她的视线，藏在笨重的黑框眼镜后的那双眼睛，笑得好像月牙，“你好同学，我叫伊云。对了，能借下卷笔刀么？”

    魏灵依看了眼对方手里握着的文具，那涂了漆的铅笔也是崭新的，是棱角分明的六边形。

    她抿了抿唇，犹豫道：“我只有小刀。”

    只见伊云愣了一下，又惊喜地点了点头，“可以可以，谢谢你啦！”

    ……

    全年级的人都说，转来的两兄弟几乎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楚。

    魏灵依却想，哪里一样了，明明完全不一样。

    哥哥伊萨擅长运动，又很快补选上了班委，迅速地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了一片。从“转学生”到“萨哥”，只花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

    弟弟伊云是她的同桌，却文静得截然不同。如果可以顺理成章地赖在座位上，对方绝对不会多挪动哪怕一步。

    虽然总是和哥哥一样开朗地笑着，魏灵依却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

    他们都戴着面具。

    但必须要承认的是，对方的数学成绩是一等一的好。就连草稿纸都像是工整的笔记，条理分明，逻辑清晰。

    而且伊云特别乐于助人，不论谁去问他问题，他都会耐心地讲清楚，还会细分步骤和解题思路，罗列出不止一种方法。

    魏灵依确信，正是在她那古怪同桌的帮助下，他们整个文科班的数学成绩都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进度突飞猛进。

    她自己是近水楼台了。

    再看到那些数列哦、双曲线哦、三角函数哦，她终于不再陷入两眼一黑的慌乱，可以按部就班地解答起来了。

    这天也是。

    已经周五放学了，伊云却把习题册递了过来，“给你。我在每道题旁边都写了过程，下周一要月考了，希望能帮到你。”

    魏灵依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整洁书页，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可是，你周末不用么？”

    伊云又笑了起来。

    魏灵依这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多少有点犯傻。

    但她的同桌已经开始自说自话：“我可以用伊萨的。再说了，你的历史笔记也帮了我很多忙呀。我们毕竟以前不在国内，所以历史确实有点差。”

    倒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浑不在意。

    也就在这个时候，倒完垃圾的伊萨回到了教室。

    对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直接问道：“晚上想吃啥，待会儿要现去菜市场买。”

    魏灵依不由得看了伊云一眼，却听她的同桌解释道：“那个，我父母工作调动去了外地，平时都是……都是我哥在照顾我。”

    魏灵依点了点头，“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

    心里想的却是，当真人不可貌相，她一直以为伊云才是更会照顾人的那个。

    就在这功夫，伊云已经给了他哥一拐子，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起了身，“反正，笔记你尽管拿去看，我们先走了哈！”

    直到两个人都走远，魏灵依这才叹了口气。

    她就说嘛，怎么可能分不清楚。

    这明明就是除了外貌以外，截然不同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