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身高与艾萨克不相上下，打着卷儿的浓密黑发披在脑后，神态却是倨傲又邪魅的，唯有那双灰色的眼睛还算熟悉——

    也就是说，看向他的眼神轻佻中带着傲慢，极不对劲。

    云魏大概猜到对方是谁了。

    也唯有光辉之主帝利斯亲临人世，能让整个时空陷入短暂的凝滞，就像他经历过了好几次的那样。

    果不其然，几乎就在他们眼神对上的瞬间，云魏听见那男人向他道：“啧，不过才半年没见，就认不得我了？亲爱的嫂嫂～嗷，痛痛痛！伊萨，你捶我干嘛！”

    那流里流气的语调哟，云魏总算明白以前艾萨克为什么会逃课了。

    原来都是帝利斯带坏的！

    但眼下毕竟形势紧急，云魏无暇多想。

    他并不太相信他面前的深渊之主真被定住了，因为无论他换到哪个角度，对方的注目依然如蛆附骨地黏在他的身上。

    于是他连忙道：“你们先别闹了，得赶快把里奇救下来！”

    刚刚亲眼见到理查德被那些阴影贯穿，他至今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他也搞不懂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深渊之主无聊的玩笑，或许是帝利斯的介入让时间短暂逆流。

    好在帝利斯没有在这个时候发癫。

    只见对方懒洋洋地转过身去，冲着那半空处黑色的蛛茧打了个响指，咏叹道：“诸神行至第十天，荣光在我。”

    随着那动听的嗓音落下，虚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白色神文x，像剪刀一样铰断了裹着理查德的阴影。

    然后，狼狈的龙先生便从那扁平的蛛茧里晃悠悠地掉了出来，又被闪现在半空中的剑客接住了。

    “阿琅，我痛！”

    只听银龙委屈巴巴地喊道，而抱着他的剑客浮在半空，满脸不知所措。

    云魏本来还在担心地看着那两人，却发现理查德扭过头来，朝他眨了眨眼睛，他这才松了口气，想来对方应该是无碍了。

    但他悬着的心还没放下，就听帝利斯道：“闲言少叙。现在，我们该来讨论一下诸神的提案了。”

    光辉之主望向广场的另一边，凯瑟琳正靠着断掉的华表咳嗽，于是祂继续道：“我们去那边说。”

    云魏不禁问道：“那祂怎么办？丢在这里不管了？”

    说的却是那看起来一动不动的妖娆男子。

    云魏始终觉得，对方没有道理这么容易就被定住，眼下说不定还在逗弄着他们玩。

    “我们这不马上就要讨论么，快过来。”帝利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下一瞬已经出现在了凯瑟琳的旁边。

    云魏无法，只能一直紧盯着深渊之主，几乎是倒退着跟了过去。

    他刚凑近，就听见凯瑟琳对帝利斯道：“唉，老婆子我终归是老了，没以前那么杀伐果断了。”

    “这是什么话！您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女神还更容光散发。恕我直言，您就是整片星域里，有史以来最有魅力的皇帝。”帝利斯笑着接过话来，却直接把还在咳嗽的凯瑟琳哄笑了。

    说实话，云魏是相当震惊的，为女皇陛下此刻外放的愉悦心情，还有帝利斯花言巧语的本事。

    但很快，凯瑟琳大帝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帝利斯说出了诸神的提案——

    “别看阿罗米歇已经吞噬了绝大多数的位面，但据我们掌握到的情况，祂还是第一次亲自降临到位面中来。”

    “所以对诸神来说，这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妙机会。祂们准备把阿罗米歇封印在诸元大陆。”

    他的代词几经变化，却是在不经意间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在场的几人都已习惯了这些机锋，就连云魏也大概听出了对方的意思。

    若说还有一人没听出来帝利斯的意思，那就是最耿直最诚实的艾伦。

    只见小个子教皇跳了起来，毫不客气地给了帝利斯一个暴栗，“好哇帝利斯！你成了神之后就敢背叛诸元大陆了？！看我怎么调——咳，我回头再收拾你！”

    打不还手的帝利斯当即抱头鼠窜，口中直呼：“嗷！痛痛痛！教宗大人，小神真的冤枉啊！”

    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那吊儿郎当的光辉之主竟然会在自己的教宗面前那么驯顺，甚至连“谋杀亲夫”之类的怪话都说出来了。

    而且艾伦现在这般活蹦乱跳……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众人无心取乐。

    他们俱是表情沉重，为那话语中难以违抗的诸神意志。

    凯瑟琳道：“有趣。若是如此，对我诸元大陆来讲，诸神又与深渊何异？”

    这是一个反问句，所以也不需要任何回答，只是用来抒发强烈的情绪。

    她原本平静的面容竟在瞬间锋利了起来，就像要准备拔剑出鞘。

    但众人依然沉默着。

    无论是谢慕琅还是理查德，还是站在云魏身后的艾萨克，都没有足够的胆识在此刻搭腔开口。

    只有云魏蹙着眉头说：“可是，光是深渊之主我们都抗衡不了，又怎么能与诸神战斗呢？”

    他问完过后，凯瑟琳没有立刻答话。

    五个人陷入了短暂的、令人尴尬的寂静。

    云魏瞧见，对面的理查德下巴搭在谢慕琅的肩头，悄悄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夸赞着他异于常人的勇气。

    他只能苦笑，以作回应。

    但凯瑟琳居然又笑了起来，只见对方抬眼看着他道：“云魏，你又弄错了。只要我们把深渊之主解决掉，诸神就不会找我们麻烦了。”

    在这一刻里，云魏只觉对方是前所未有的慈祥。

    他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凯瑟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错，这次该轮到老婆子我来守护诸元大陆了。你上次的那个法术，我看得很清楚。”

    在当下的语境里特指的那个法术只有一个。

    便是能够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须以，悲鸣此刻』。

    既然对方掌握了同系列禁咒的开言祷，云魏丝毫不怀疑她能够用出这个禁咒来。

    只是……

    云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能说出口的，也不过是几声干巴巴的“可是”而已。

    凯瑟琳微笑着打断了他，“你比他们都更聪明，也一定知道，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牺牲总是必要的，这不也是你坚信的事情么？”

    云魏的脑袋乱成一团，他四肢冰凉，罕见地陷入了不合时宜的慌乱。

    然后，他就被艾萨克牵住了。

    隔着酷帅的面罩，他看不见他的眉眼。

    玄铁打造的手甲也很冰凉，奇怪的是，他却觉得很暖。

    在这一刻里被自己的骑士牵住，他居然诡异地镇定了下来，又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吞回了腹中。

    而在这时，凯瑟琳已经挺直了脊背，踉跄地朝着深渊之主走去，“我的故乡在海边，每次出海，人们就会抛起一枚硬币，就像他们只有一半的机会能够平安回来。”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我独自蹲在栈桥上面哭泣，好像整个海天都在为我流泪……结果呢，等我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伊萨的爷爷。”

    她一路走，一路说着过往的事情，絮絮叨叨的，就像一个最普通又平凡的长辈。

    啰嗦并且毫无逻辑。

    但云魏听得格外认真，他一边听着，一边勒令自己不要流泪。

    还好，他还握着艾萨克的手。

    他听她讲那在冰雀花领从天而降的情缘，讲皇宫里孤身一人后的悲苦艰险，又忽然讲起一些伊萨小时候的事情。

    “总之，我们每个人都要破茧成蝶。你知道雪球花么？我喜欢那个，我们叫它‘卡林卡’，我还是少女的时候就最喜欢它。”

    “又说回冰雀花的事情了，看来是时候了。”凯瑟琳睥睨地看向阿罗米歇，身上的魔力却忽然涌现了出来，“船就要沉了，而作为船长的我，是不会丢下这艘船的。云魏，我可以放心地把诸元大陆交给你吗？”

    在这样神圣的时刻里，云魏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

    他只能咬紧牙关，单膝跪下，“是的，陛下。”

    隐隐约约的，他听见了一声叹息，“你啊……说了多少次了，叫我卡佳。”

    云魏想要改口，但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在下一刻里，席卷而至的磅礴魔力就震荡了整个空间，仿佛有万千只鹤，在北方的原野上空悲鸣。

    那是诸元大陆唯一大帝的咏叹调——

    “须以，悲鸣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