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苕华城的路上,一直走得很慢。
胤昭、云时与南风三人虽面上未明说,一路上却始终心照不宣地放慢了前行的脚步。一方面是不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局面,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茗城已极尽孱弱的身躯受不了路途颠簸。
“看来他们已经掌握了控制活死人的方法。”
马车中,茗城来回打量着手里的三颗棋子,一颗来自璇华殿,一颗来自小鬼阿琴,一颗来自家仆其三人。
“他们那日凭一颗棋子只可控制一人,今日又能凭一颗棋子控制三人,那么明日,他们便能仅凭一颗棋子控制成百上千人。”
茗城不免担忧,这棋子虽是灵炁星君桃花阵所留,可这可操控活死人的力量,却不是魔界任何一人会使用的术法。
还有万相镜,那号称拥有无尽幻象的魔界法器,若能配合上桃花阵的力量,便能将那些既死的灵魂收入其中,操控其肉身,不败不死地战斗。
“所以他们才要不惜远去长和洲,再横渡东海,平息了青昱、长和两洲长达十年的战争,只是为了一个大野泽?”
浔之洲与青昱洲之间,隔着一整个魔界大荒之地。如今身为凡躯的神庭必不能借魔界之道而过,只能绕去东边的长和洲,一路南下径去青昱与长和的接壤之地,苕华城。
而他们又能在短短十日拿下两城,想必这操控活死人之术,已是炉火纯青。
茗城不免忧心,这凡间大地上,又不知要枉死多少无辜生灵。
“若真如此,便如此任由万相镜那般幕天席地地摊在那,不怕被人发现?”
“或许,魔界也没法决定万相镜落在哪。”茗城的声音依旧平静。
“不是说……万相镜乃是魔界至尊法器么?”
“再至尊的法器,也要会使用、能使用才行。”茗城拉开窗幔向外望去,“相信没人比神庭更清楚,怎么去用它。”
她在天雷谷所捡到的那块碎片,想来并不仅仅为了是杀她,还有可能是指引她找到万相镜。
莫非九重天上的那个人,真的与神庭不同心?
倘若如此,与那背后之人沆瀣一气的又是谁?
悬钟?
还有誉华宫藏经阁的那本《宝光万法录·大荒记》中关于万相镜与无相玄冰的描述,至今令她不解。
万物有形,是以万相,万物有道,是以无相。
思忖之间,马车停了下来。算算时间,此刻并不像到达苕华城的时辰。
在茗城跳下马车时,白玉尘与南风早已没了踪影,倒是云时踟蹰着上前,远远递给她一个水袋:“赶了近一天的路,还吃得消么?”
她先是看了一眼前方四下张望又默不作声的胤昭,再看一眼少言寡语的云时,接过水袋,对这二位一路上的针尖对麦芒甚是好奇。
“说说你们以前……是不是有过节?”
“和他?”云时冷哼,“没有。”
“那便是你二人……”她想起凡间一些有意思的戏本来,“莫不是同时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所以才互相不对付吧?”
此话一出,莫说云时与胤昭,即便是她自己,都觉得带了些味,想阻拦,却已来不及。
云时愣在原地片刻,将脸扭去一旁没有再说话。反倒是胤昭,似是来了很大的兴致,快步上前打趣:“我对计蒙可不感兴趣。”
说话时,还与云时相互瞥了一眼。
说起计蒙,茗城再次想起云时与其所谓的那个约定。虽然她曾多次问起,云时却总是避而不答。
“我有话问你。”话音落了半晌后,胤昭见二人都没领悟到自己的意思,又高声补充,“那我们便在此处好好聊聊,你那日醉酒后都对我做了什么吧!”
茗城忙不迭地踮起脚捂上胤昭的嘴,险些将他扑倒,并在云时的目瞪口呆中将其推到远处树林中,直到确认其他人都听不到二人谈话为止。
望着马车前仍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的云时,白玉尘轻轻叹了口气。
“看你最近气色不错,想来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吧?”南风在她身后,静静看着躲入树林深处的茗城与胤昭二人。
白玉尘收回目光点点头。
“神庭一事结束后……你有何打算?”
她被南风的这一问,搞得有些疑惑:“打算?我曾说过,要一直陪着茗城游走凡间,自然是继续跟随她。”
南风却意有所指地将目光放远:“她以后恐怕是不需要你相随的。”
白玉尘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眉宇先是一抖,又紧锁了下去。
“你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未来——有人也是这样一直陪着你的。”南风的语气从未像此刻这般认真。
“看来你什么都记得。”
树林里,当茗城松开手时,胤昭忍不住又是一阵戏谑。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怕大家误会罢了……”
她只觉心跳很乱,那些模糊的记忆又开始冲击她的理智。
最后只能反复告诫自己,这段时日该念一念《清静经》了。
胤昭却不慌不忙,一脸成竹在胸之笑俯到她耳边:“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又向她衣领间瞄了一眼,那柔颈上的痕迹,似乎早已消失,他不禁轻哼一声:“上神这愈伤的速度,也怪快了些。”
茗城向后退了退,鄙夷看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夸你。”早知那日,便趁着神志不清,多留些印记好了。
她没有再理他的戏谑,话锋一转:“你……不是有话要问我么?”
胤昭清了清嗓子,正声道:“再有半日的路程,我们便能到达苕华城——面对万相镜,你可做好准备了?”
她没有说话。
谁也不知道找到万相镜后,她要面对的是什么,或许是死亡,或许是重生。
“你那日的伤……是转轮王的冥火?”终是转移了话题。
胤昭忽地面色凝重下来,轻轻“嗯”了一声,再看她时,有了些柔和:“跟几个活死人打斗的时候,被转轮王偷袭了。”
“他一个小小的十殿阎王,竟敢偷袭你九重天的帝君?”茗城讶然,忽又惊恐,“莫非与九重天暗通款曲的,不是魔界,是冥界?所以……他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我与他曾有些过节。不过,不可否认,他胆子确实是大了些。”胤昭淡然道,“但还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所以,还有种可能,是他也被人控制了。”
“被人控制……那是谁要伤你?谁敢伤你?”
“茗城,我来凡间的目的,便是要查出冥界与魔界当下的勾当,那背后之人又岂会坐以待毙?如今,他们越急着伤我,便说明,我们越接近真相。”说话间,他向前靠近一步,“从此刻开始,你要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我要亲自保证你的安全。”
她正要点头同意,忽又疑惑看他:“他们越要杀你,我不是更应该远离你么?”
见她要逃,快速抓住她的手腕:“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此刻便要飞么?”
“打住,我与你可不是夫妻!”
“未婚夫妻也一样。”他得意道,“有些人,在叱云柱下撩完便忘,上神这脾性,还真是随了百年前,一点没变啊!”
茗城瞬间瞪大一对清眸,只觉闷雷当头,浑身一僵,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任由他靠近自己耳边,发出如丝绸般柔软的声音。
“上神给我的吻,可远不止前几日那一个。”
此刻的苕华城城主宅邸,红莲正手持毒刺,狠狠刺中柳致知后背,鲜血顿涌。
柳致知痛苦地佝偻着身体逐渐倒下去,颤抖着回头看一眼从面无表情到逐渐兴奋的红莲,面色苍白,嘴唇黑紫。
身旁的桌上,一只洒落着青色弱水的茶盏倒向一旁。
“柳先生,委屈你了!”
红莲发出得意的尖锐笑声,随着柳致知渐渐停止的呼吸,向后退了几步。
不过俄顷,他周身燃起一团紫色烟雾,如火焰般慢慢将这凡人之躯完全融化,直至那团烟雾重新聚拢成一个人形,长长挺立在她面前。
依旧是那身白衣,依旧是那个魅惑的笑,长长吐纳之后,才低声道:“本尊……终于重生了。”
而柳致知,时隔三年,也终究死在了这片故土上。
“茗城!”
树林中,茗城忽觉一股剜心之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她蜷缩扭曲着身体,发出痛苦呻吟。
胤昭不断向她身上推去愈伤的术法,可她周身却如同凝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般,令他难以靠近,所有术法都被隔绝在外。
南风、白玉尘与云时忽闻林中异动,纷纷赶过来,却只见茗城紧闭双目,仿佛已听不到任何呼唤。
——誉华宫的小仙,果然很没规矩。
——原来你喜欢吃螃蟹啊!
——我娘子向来如此风趣。
——我胤昭自诩纵横世间数万载,不曾为这俗尘任何一事一人,动过这凡尘之心,如今……
当那些与胤昭极相似的声音在她耳边忽然停下来时,她张大了双眸,惊恐又极怒地瞪着他,并慢慢向他走近几步,死死抓住他的衣襟,整个身躯止不住地抖了许久,才终于在一片急促呼吸中,发出沉沉低吼。
“胤昭……一百年了……你为何还要出现!”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悸惧,瞠目看向定在原地面色如土的胤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