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这天比纪清越想象中得还要热闹,不仅是中秋节,还是李四郎的生辰。
小孩今天六岁啦!
这四兄弟,四个季节之中各占了一日生辰。李二郎在四月的春天,李三郎迟一个月在初夏,李四郎在中秋这天,而李长吉在冬季。
分配得真的极好。
为了回应小孩的期待,纪清越绞尽脑汁,想了几道经典菜式,对他来说好学又好做的菜式。
叫花鸡、铁锅炖大鱼、烧茄子、炒时蔬,还有给李四郎准备的蛋糕,家乡常见的最简单普通的糖米糕。
早上一睁眼,纪清越难得没有赖床,鲤鱼打挺起了床,忙活着将脱了壳的大米拌着水碾成糊,没有酵母,只能放够足量的糖后,静置四五个小时等待自然发酵,虽然这样蒸出来没有放酵母那样蓬松,可之前试验过,蒸出来还能称得上是松软的米糕。
春天时李二郎抓的大鱼还剩两条,纪清越捞起一条,当场敲晕,临溪剖鱼,打上花刀放进陶盆里腌制。
为了能在外边待到晚上,直到过了午后纪清越才抱着处理好的食材出来,他养的小鸡还没长大,李阿娘直接从鸡笼里提溜出一只,杀了给他自由发挥。
菜地里的蔬菜还在生长期,还得等上半个月才能成熟,上一次收获蔬菜还是与泰安楼交易的时候,储存的蔬菜放到现在只剩茄子豆角一些比较好保存的了,绿叶蔬菜基本只剩白菜,纪清越挑了一些还新鲜的,提前让李二郎放进自家菜窖。
秋夕祭拜用的糕点昨日李阿娘他们都已做好,今日主要看纪清越发挥厨艺。
李大青一大家子人午后吃过饭后,提着糕点糖果过来一同拜月,他们不止一次见过在地里干活的纪清越,对这位身娇肉不贵的小少爷心有好感,刚想招呼人今晚好吃好喝时,忽然发现做菜的竟然是这位东家少爷。
李二郎在院子的一角用石头和泥土砌了个临时灶台,架上已经开锅的大铁锅,等着听从纪清越吩咐。
纪清越把要用的东西都从画里拿出来,有李家人帮忙做准备工作,在没有开始炒菜前,他要忙的地方其实真的没多少。
除了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婴儿,两家的小豆丁加起来有六个,都在按照纪清越的要求蹲在一边玩泥巴,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要是平时李四郎敢玩得这么脏兮兮的,李阿娘早就拿起棍子揍人了。
他们稀奇地看着纪清越用不知从哪弄来的新鲜荷叶,将一整只涂满豉汁与各种香料的鸡包起来,包了一层又一层,数一数,足足包了三层才停下,然后用麻绳捆起来绑结实。
“越郎你这要如何煮熟?”在没有包上荷叶之前,他们以为纪清越做的是烤鸡,可接下来的步骤就越来越让人看不懂,直到看到纪清越要小孩们在荷叶上涂泥巴,众人纷纷大惊。
纪清越摆摆手,让他们不要担心,很是放心地把荷叶鸡交给几个小孩,让他们用湿泥巴涂满荷叶鸡,不留缝隙。
虽然小孩们平时都有各自调皮捣蛋的点,但让他们在食物上涂泥巴,他们还是没这个胆量“浪费”食物。小孩们吓得看向各自的大人,没敢马上动作。
得到纪清越再三保证,这不是在糟蹋食物后,李阿娘她们才点点头,小孩们才嬉笑着一边玩泥巴一边做正事,很快将荷叶鸡裹满泥巴。
如今已是太阳西挂半空的时候,灶房里正炖着羊肉汤,加上纪清越拿来的白萝卜,简直是绝配,院子里的火塘上小火烘烤着半边羊肉,刷上酱料,滋滋冒油,涂上捣成粉末的胡椒与孜然,焦香四溢,香味能顺着风飘出几里远。
火塘从早到晚都在一直烧着,坑下的泥土早就烧得滚烫,纪清越一看火候差不多了,于是赶紧将裹泥的荷叶鸡放埋进火塘的灰土里,让李瑜和李四郎隔一段时间扒开看一眼,转一转方向。
大鱼近十斤重,得亏铁锅够大,才不用将这条鱼对半砍开,可以整条直接放进锅里。
想要煎鱼不破皮,就得先将铁锅烧热烧红,热锅凉油,随后鱼皮朝下放入锅中。
“滋啦滋啦”——
不必急着晃动鱼身,小火慢煎,等到鱼皮金黄焦脆轻轻一拨就在锅中移动时再翻面。
煎到两面焦黄时,迅速倒入热水,没过鱼身,然后加入各种调料,在放入配菜一起炖煮,等汤汁收得差不多,鱼跟配菜都熟了后,纪清越让众人齐心协力将铁锅抬起,把炖鱼转移到李家最大的石槽中。
这石槽说起来还是以前用过的马食槽,自从卖了马之后,就一直没能再买一匹回来。
如今这石槽被刷洗干净了还能用来做碗,也是大家没能想到的。
下一道菜,油爆茄子。
生茄子非常吃油,一次要煮近十斤,若是直接爆炒,家里的一小坛子油都不够,所以纪清越提前将茄子蒸一蒸,油热放入蒜末爆出香味,倒入蒸好的茄子炒一炒,拌入酱汁,撒上葱花。
又一道充满锅气的下饭菜完成了!
爆炒青菜只需加盐,一直没有减弱的火候保持青菜的翠绿,混合着香油,不知怎么回事,只一道简单的青菜就能勾起他们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觉得一边的烤羊也不香了。
原来青菜还能这样做!
忙完这四道菜,太阳已经低悬在山峰之上,快要落入山后了。
烤了这么久,叫花鸡应该熟透了。
小孩们还在眼巴巴蹲在火塘边,听到纪清越说把叫花鸡扒拉出来,小孩们迫不及待地扒开土灰,将滚烫的“一团泥”抠了出来。不用纪清越教,几人配合无间地将外壳变硬的泥巴砸开,露出里面最外层的荷叶。
糟了,荷叶烧得焦黑。
小孩们吓得以为弄砸了!
纪清越温声安慰,用筷子拨开一层又一层荷叶,最里边的烧鸡色泽焦黄,混合着一股荷叶的清香。
围观的李家人吸了吸鼻子,这是他们未曾想象过的滋味。
烤羊与羊汤火候也都差不多了,几个大人吆喝着摆桌上菜,祭月的小供桌也摆了出来,只要月亮升起就可以马上跪拜月神。
就在众人提起筷子的时候,远处村子的方向传来一阵锣鼓声,若只是锣声,定是村里有什么要紧事吩咐,如今加了鼓声,便是喜事来临的意思。
会是什么喜事呢?
也是这时,一名女扮男装的护卫敲了敲院门,迎着众人的目光:“叨扰各位,前两日我家主子寻纪家郎君请题,当时纪家郎君说两日后来取,不知纪家郎君可曾写得?”
纪清越已先一步从人群中拐进书房,将桌上镇纸压着的三张纸拿起来,只见每张纸上面可都是九乘九的格子。
数独。
当初护卫上门时,纪清越还诧异那位千金小姐竟然如此痴迷数字题。他本来想出现代数学练习册上面的题,谁让初高中难解的题目还记忆犹新呢!可这些知识点对于古人来说是另一种领域,概念都不了解,定然很难解出,到时候就是为难人家小姑娘了。
出这种题目肯定不行,所以他就想到了数独。
他自己先填一遍,再抠出数字留出空格,留空越多,难度越大,需要猜测的地方就越多。
李家人的人都知道女卫的主人身份不凡,连之前来的县令大人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得了吩咐才进得了院门。
李阿娘不想让场面就这么冷下来,便自言自语一句:“也不知锣鼓声是什么喜事来临,我竟觉得这声越来越近了。”
女卫笑道:“这便要恭喜李家三郎!待锣鼓声到院门前,可要备好礼钱与唱喜人!!”
李阿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边的弟媳李刘氏拍了拍她,“阿嫂!!三郎中榜了?!!”
这下一家子全沸腾了,顾不得满桌子好菜,一群人赶紧将桌子先挪进屋子,腾出地方避免一会儿人挤满院子。
纪清越刚拿着三张纸出来,就听到李刘氏喊着三郎中榜了的话。
李三郎是主人公,已被几个兄长搂着一边摇晃一边欢呼,欢笑簇拥着,他自己也喜不自胜,被揉乱了衣裳也不在意。
意料之中的事情得到实现,一向沉稳的三郎心中狂喜。
“你们这些做兄长的,做什么这么裹挟着三郎,弄乱了衣裳看我不揍你们!!”李刘氏举起拳头让她的三个大儿子赶紧松手。
纪清越将纸张交给女卫,并说明解法。
女卫惊叹连连,拿了纸张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从腰后的褡裢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李家三郎,李长富,李时泽?”
突然被点名的李三郎点点头。
女卫将小盒子递过去:“那日你在巷子里拦停马车劝下我家主子,曾摔坏一块砚台,我家主子借着今日这场喜事,将谢礼连同贺礼一并送与你。”
别人都不知道这事,就连李三郎也差不多忘记这回事,自然从未想过会得到礼物!
李三郎本想拒绝,可一个书生怎么能抵过女卫,李三郎还没怎么开口婉拒,沉甸甸的小盒子就落进他手中。
礼物送到,女卫转身就走。
随后李三郎还未来得及打开盒子,就听锣鼓声伴着沸腾的人声慢慢靠近,李阿娘急忙催促李三郎出门迎接。
他作为主角,自然要站在前面。
唱喜人走在队伍前头,在万众瞩目下来到李家院门前,高唱李三郎县试中榜!什么文曲星下凡前程似锦的好话一直说个不停,听得众人情绪高涨,不停地欢呼祝贺,纪清越听得也感觉热血沸腾,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他们的真诚与热情。
这种一人中榜,全村庆贺的氛围,他是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回。
李三郎迎着众人走进院子,待官差走来,抬起手示意锣鼓声停下。
李三郎提起衣摆跪在地上,听着官差宣布他考过县试名于榜上,位于第七名,从此便是秀才身份,可免除赋税徭役,每年到县衙领秀才份额的廪膳等等,宣布完后将秀才凭证交给他。
锣鼓声又起,李阿娘和李阿爹准备了十几个小荷包,里面装着五十文钱,两人一一塞给唱喜人与官差。
这真的是天大的喜事!
这一刻,李家人觉得以前遭受的委屈与苦楚都不再重要,他们算是苦尽甘来了。
“三郎!!”李阿娘转身就抱着李三郎,泪湿了眼睛。
大家欢喜得狂笑。
纪清越想了想,以前高考出分后,自己与家人好像都觉得理所当然,并没有多少喜悦的情绪,后来也是去酒店定了席面请亲戚们吃一顿饭告知结果,然后拿红包,如今从他人中榜体会到的喜悦竟比自己考高分还要深刻与真实。
等唱喜人离开已是半个时辰后,太阳已沉入山后。
李三郎一手拿着锦盒一手拿着身份凭证,一张纸的分量竟能这么重,李阿娘赶紧让他回去收好凭证,万万不能弄脏弄坏,考州试还要用的,补办起来可麻烦了。
等表面上重新回归平静,李家人按捺着激动地情绪,将桌子又搬出来。
还得吃饭呢!
幸亏天热,饭菜都没有冷掉,不影响口感。
秋夕祭月加上三郎中榜,还有四郎生辰,三样大事聚在一起,李家两家人难得搬出米酒,誓要开怀畅饮。
纪清越将蒸熟的糖米糕端上来,因为这时代的糖提取得并不纯粹,颜色的黄色的,他做的米糕自然而然染上黄颜色,变成了黄米糕,好在看起来还不错。
李四郎拍手欢呼着,“这是纪阿兄与我的米糕!我先尝一尝!!”
与曼头饼不同,米糕的口感更松软绵密,淡淡的甜味在口中化开,老人和换牙的小孩吃起来都完全没压力。
纪清越捏了捏小孩鼓鼓的脸颊:“四郎,生辰快乐!!”
众人兴致高涨,饭桌上的菜被扫了个精光,酒也喝了三轮,大家脸上都添上一抹醉意,就连纪清越也跟着畅怀痛饮,不知不觉喝了好几碗米酒。
没什么度数的米酒,他竟然觉得有些昏昏沉沉。
如玉盘一样的圆月升低低悬在空中,散发皎洁的白光。
纪清越抬头静静地望着月亮,已然没了意识,径自拿着酒碗起身,歪歪斜斜地站在院子里望着月亮发呆,随后毫无察觉地眼眶一湿,脱口就唱起东坡居士的那首着名诗词。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院子的热闹在纪清越突然起身时就安静了几分,随着纪清越的低沉温婉的歌声响起,众人彻底没了声响,闲聊的话语在纪清越带着哭腔的歌声平息下来。
众人被词意与曲调深深震撼,对望间尽是震撼,无人敢拍手称赞,怕打扰了纪清越的述说,也怕惊扰了月神的倾听。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纪清越举着酒碗朝天一敬,仰头饮下。
扭头一看,李二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他的身边,纪清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迷迷糊糊地笑了笑。
李二郎明亮的眼中尽是心疼,他读懂了纪清越歌声中的情绪,担忧却不知如何劝解,只能站在他身旁,与他同在,不离不弃。
忽然,纪清越觉得涌起一阵熟悉的晕眩感,再也站不直歪着身子向后一倒,靠在李二郎身上:“我怕是要回去了。”
李二郎赶紧抱起纪清越,转头对众人说:“越郎醉倒了,我送他回去歇一歇。”
在李大青眼里,纪清越身娇体弱,还忙了一下午,煮了这么多菜,又喝了几碗酒,肯定受不了了,于是就没有怀疑纪清越提前下桌背后的真相,而是看着李二郎将人抱进屋里。
李二郎才抱着人走进房间,怀里忽然一轻,人便消失不见了。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轮到他缓和缓和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了。
为了掩饰,李二郎在炕上放上一些东西,随后拉上被子遮挡,假装有人躺在里面睡得正熟。
布置好这一切,他才从房里出来,对着家人使了个他们自己才懂得的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