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李村发生的盗匪事件,县令已经做出定夺,只要麻三归案就可以结案。另外两个贼匪被判砍头示众,阿龙因为交代出藏粮的地方,被盗的几家人顺利追回粮食,这个结局算得上有惊无险,他最终被流放到极南之海。
听说那里四季炎热,出生在那里的人不知雪为何物,一年中的半数日子都在跟恶劣天气对抗,许多人甚至因为突然来临的一场暴风大雨而死去。
判决结果传回来,李家人没什么异议,大当家的生活逐渐回归平静。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惊奇地发现徐晴身上发生了大转变,她逐渐愿意与村里的女人打交道,时常跟着李阿娘或李阿奶出门,整个人变得爽朗不少,不再每天躲家中不肯出门。
李阿娘忍不住问她原因,徐晴激动得热泪盈眶:“那日想着若不能证明清白,我定不连累你们,可您与二郎三郎还是这般护我,一想到还有团郎,我便舍不得弃你们而去。”
婆媳两人抱在一起,相互安慰:“郎君平日一直引导我走出来,可从不强逼我改变,自从那日后我便明白,不能再沉浸于当年而不肯向前看了。”
“好孩子……”李阿娘神色动容,揽着徐晴的肩膀:“我们一家要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李三郎返回县里的这天,家里的几个女人带上团郎跟着一起去县里,三郎去上学,她们打算买些东西,开始筹备年货等着过年。
好不容易下了一场雪,对于种田的人来说是个好消息,不论是雪还是雨,落在地里都是水,是浇润庄稼的水,北方早早就在期盼这场降水了。
县城里,只要不是农忙时节,各个地方还是很热闹的,无论是自发的集市还是街上的店铺,熙熙攘攘的都是人,短暂落脚于此的外邦商人络绎不绝。
山单是甘州治下的一个县,坐落在甘州西边,位于贸易道路之上,自然而然地成为大黎的军事贸易要地。
清晨出发,中午到达县城,经过城门盘查,驴车终于进入县城。
车夫把李三郎送到书院山脚下,李三郎拜别家人后,独自一人背着包袱登上山路。
书院位于城门口不远的矮山之上,山路上的积雪铺满薄薄一层,上面覆有几道脚印,看来有人已经先一步返回书院了。
他脚上穿着一双内里嵌着兔毛的鹿皮短靴,鞋底是李阿娘一层麻布一层浆糊纳得厚厚的千层底,靴子里面垫着皮毛,不仅防水还防寒,而且他的包袱里还有一副护膝,念书时坐得再久也不会冷。
李三郎身上罩着厚厚的披风,米白的细布外衬,内里是一层皮毛,搭配上一套的风帽和耳罩,站在风中,只有鼻子和脸颊吹红了,身上一点都不冷,要是说他是年画童子也是有人信的。
书院不大,只有三个夫子执教,这也意味着收不了多少学生,三四十个学子已是极限,再多夫子就管不过来了,还聘了两个洒扫做饭的妇人。
天上下着雪,其他人都待在宿寝里,一路上都吹着风,久了身子还是有些遭不住,于是李三郎先回寝房放行李。
“时泽!”
李三郎闻声转头看去,原来是同窗杜渊。“时泽”是夫子给他取的字,毕竟用“长富”这个名字显得过于市井,喊起来少了读书人的气势,于是入学时夫子给他取了“时泽”这个字。
在书院,夫子与同窗都喊他“李时泽”。
“家中农事如何?”杜渊比李三郎大两岁,家里是做租赁田地的地主,从念县学开始就认识李三郎,到现在也有六年时光了。
“还不错,如今这场雪下得正是时候,来年家中麦地也许能得个好收成。”一想到这,李三郎心情就好。
“那便好。夫子布置的课业完成得如何?我们还有一些没弄懂,时泽要不要过来与我们探讨探讨。”
“等我片刻,我放行李后就来。”
“好!”
一到书塾,大家就摒弃杂念,一心念书,一旦通过夫子的校考后,就到参加县试的时候了,他们为这一刻已经准备很久,终于能一展身手了!
家里,李阿翁早早就喝趴了,躺在炕上沉沉睡去,李二郎给阿翁盖上被子,收拾炕桌后撩开布帘出去。
北方干冷的天气吹得人脸颊生疼,雪落在地上不会化开,而是一粒粒对在地上,越积越厚。正房右侧的青砖书房,屋顶已经落上一层雪。如今三郎不在,书房的门窗紧闭,无人光临。
李二郎不禁惆怅:仙人已经许多日未出现了,难道他已经回天上了吗?
他不知道的是,从某个层面来讲,纪清越确实在天上。
隐隐约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纪清越做了一个梦,梦到他还没来到画里时的事。
作为一个工科大四老学长,每天不是在忙毕设就是在赶去实习的路上。
那天也不例外,急急忙忙地跑去上班。前一晚熬大夜赶方案,天快亮了才睡下,闹铃响的时候还很迷糊,上班路上好像睡不醒似的,脑子里纷繁杂乱。
幸好学校就在高新区旁边,公司就在高新区里,走路十分钟就能到,跑步的话更快。
高新区是近几年刚建设完成的,风景和基础设施都规划得很好,氛围营建得很棒,吸引很多房地产商到区外建房,公园菜市商店街应运而生,路边时常有退休老头老太跳广场舞练习乐器。
时间还宽裕,他不疾不徐地等红绿灯,抬头时注意到马路对面支着一个书法摊,几个老头聚在一张小桌边,时不时伸手指点一番。支摊的老头身后挂着一副精心装裱的水墨画。距离有点远,纪清越依稀看不清画的是什么。
就在视线聚集在画上时,纪清越只觉得心跳陡然加速,画里的黑色水墨像是活了一样涌了出来,要将他拉进画中。
稍微回神时,他的耳边不再是人们的说话声和汽车行驶声,而是一股股水声,哗哗啦啦汩汩而流。
随后一阵喧闹声中,他彻底昏迷,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次睁开眼,他躺在了画里。
纪清越猛地睁开眼,冻入骨髓的寒意已经顺着皮肤慢慢侵入身体,他被冻得浑身发疼。
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天空,乌云密布与稀稀拉拉的落雪,掉在他的脸上化作一点湿凉。
他转头看身旁,发现一边就是被雪盖了一层白的草庐,他就躺在草庐前的空地上,而他的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渣。
纪清越浑身颤抖地爬起来,抖落身上的雪渣,摸了摸身上的衣服,衣服已经被冰水浸透,挂在身上又冷又重。
他只觉得无比操蛋。
不知怎么的忽然看到之前的画面,不出意外地,他已经猝死了,意外地被画收进来,算是留下一条命。
命是有了,可是这里的生存环境简直就是地狱级!
下雪了!!他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秋衣呢!
纪清越忍受身上的顿疼,挣扎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菜地!
只看了一眼,原本只是身体冷,如今是心灰意冷。
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全都毁了,一部分被雪压塌,露在雪面的则是一片枯黄。
纪清越来到菜园,检查后稍微松了一口气,蔬菜的枝条确实都枯萎了,可萝卜芹菜韭菜和大白菜都开花了,枯萎的花里尽是满满当当的种子!
他在菜地里搜罗一番,还找到许多干瘪的茄子和葵菜种子囊。
兴奋之余,纪清越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这才意识到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保暖。
之前一直烧着的篝火早就熄灭了!
纪清越冷得瑟瑟发抖,感觉热量在一点点流失。
贝爷曾经说过,即使再冷,也不能穿着湿衣服。
他只能脱下湿衣服,挂起来晾着。
真的太难了。
此时他身上只剩一件t恤和一条内裤。
顾不上太多,纪清越决定寻求外援,他一个人实在跨不过这道关了。
这谁能想到,一觉醒来天就变了,一点过渡都没有。
他走到摇摇欲坠的木板桥上,伸手一摸,屏障还在。
不过他注意到外面的书房安安静静,如果李三郎在家,白天一定会待在书房里念书,但现在没有,大概是出门了,至于去了哪,从以往他们说的话里猜测,李三郎应该是回去上学了。
顾不得被更多人发现,纪清越像敲门一样敲敲屏障以表礼貌,喊道:“外面有人吗?李二郎?”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没人回应,就在下一秒,李二郎冲了进来:“仙人?”
纪清越什么也看不见,被突然凑近的声音吓了一跳:“是,是啊??”
李二郎急于获得真相:“您是回天上了吗?”
这让纪清越怎么说,物理层面解释的话他确实在天上,但他不想直愣愣地说出实情,可不说他又不好解释这些天为什么会没有动静。
“呃……我确实在天上。”然后故作高深:“我本是被困在画里,不小心挣脱出去,回来后自然受到了一些惩罚,故而这些天一直不曾理会你。”
李二郎心想:果然是仙人救了阿嫂,打晕那些盗贼没让他们偷走粮食,仙人又一次救了他们家。
纪清越冷得直打哆嗦,直接说正事:“二郎,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是。”李二郎上道地问:“仙人可是觉得冷?”
纪清越内心哭泣,他也想做一个高深莫测来无影去无踪的仙人,奈何天气不允许,再冷一点他就要冻成冰雕了,哪个仙人活得像野外求生似的。
只有他!
“若是可以,把你这的点火工具借给我?”
李二郎想了一圈,越想越脑补出纪清越处境可怜,就算是犯人也不能这么对待啊!何况还是多次救了他们家的恩人。
“仙人你等一等!”
李二郎跑回房间,找出妹妹和阿娘前段时间给他做的冬衣,一件麻布长袍,夹层里放的是收集来的动物毛,还有一件皮裘披风,甚至把三郎平日在家盖的被子一起卷起来捆好背起来,然后跑去灶房拿了一点剩下的饼子,又从灶台上拿走火石,搜刮完后匆匆忙忙跑回书房。
纪清越没想到借个打火机能把铺盖都借过来,内心感动得涕泗横流,这种好人立刻有好报的双向回应,他立刻不觉得委屈了。
李二郎告诉他打火石的使用方法,纪清越立刻回去试验,这个东西果然比钻木取火方便多了。
把两块火石凑到干燥的草絮上多次摩擦,产生的火星就会掉落在草絮上,只要将火星小心地吹燃就行。
重新点燃篝火,纪清越烘烤着身体,等身上的湿意散去一些,才穿上衣服。他研究了一下,发现李二郎拿来的这件长袍跟电视上出现的长褂有些相似,总体来看,就是一件加厚版的长褂。
他才穿上长袍和披风,立刻感觉身体暖和起来。披风下摆长到脚踝,在双手的位置做出袖子,伸手时就不用掀开披风边沿。披风的内衬是一层没有偷工减料的皮毛,柔软暖和,裹上之后就能将大部分冷气隔在外边。
纪清越回到木板桥上:“二郎,你还在吗?”
李二郎当然没走:“在的。”
“火石还你,呃,我还有个请求。”纪清越把火石还给李二郎后,把做风箱的计划告诉李二郎。
烧砖建房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李二郎恍然大悟:“仙人你说的是风袋吧?我们这炼铁的人都用风袋。”
纪清越大概知道风袋是个什么东西,结构大概是两块木板之间夹着一个牛皮缝制的囊,拉开木板让空气进入皮囊,压紧木板就把皮囊里的空气从一个小口排出去。
可是木板好找,牛皮难搞。历朝历代牛都是农耕的重要工具,不能随意杀害,想要取牛皮牛肉,只能等牛病得了不治之症或老死。
“我说的这个风箱不用皮革,只需要木板和鸡毛,你能给我纸和笔吗?我画图纸给你看。”
李二郎与纪清越说的风箱好奇上了,他从书房的架子上找出纸笔,送进画里。过了好一会儿,他得到一张画得歪七扭八、线条粗细极其不均匀的图纸。
虽然画得十分粗糙,但还是能看清风箱的结构。
看清之后,他忍不住赞叹:“仙人,这真是个绝妙的物件!”
纪清越把风箱运作的原理详细地解释一遍,解答李二郎的疑惑。
“里面具体的尺寸我没法把量,你交给会看图的工匠,他们应该可以根据经验知道大概的尺寸。”纪清越有些羞愧,毛笔是传承几千年的瑰宝,他居然连个毛笔字都写不整齐。
李二郎爽快地应下来:“待会我便去寻村里的工匠!让他们尽快做出来!”
纪清越还有另一个想法:“二郎,若这里还没有普及风箱,你可将图纸卖给工匠,卖得的银钱作为我存在你这的花销,顺便把种子钱还给四郎。”
这个想法倒是跟李二郎不谋而合,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仙人做风箱有何用?”
应该不是用来做饭吧。
“我想烧砖盖一栋房子,夏天还能用草庐,现在不行,避不了风也挡不了雨。”
李二郎听到纪清越还会烧砖,大吃一惊,越来越觉得纪清越是个十分神奇的人。在他看来,纪清越生活技能基本为零,却知道许多惊人惊叹的技能,能讲解一些典故和道理,却不懂农事……
这种融汇于一身的冲突真令人不解,却又独具魅力,让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