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袖嗖地甩开,宗时律义正辞严:
“非也!国是万万民众的国。
你不过是踩着先圣铺成的明阶走上的这一条可以行使统治众民权力的君。
文武忠君,忠的是贤明善任之君;臣民爱国,爱的是国泰民安之国。
你心思费尽,于诸王之争中夺得皇权,坐上了这金龙宝座,我与众僚可当那是你有谋有略。
可你坐稳地位后持心不正,暗中铲除忠良,屠灭花家,害死我妻,你要我如何视而不见?”
气势凛冽,严肃气魄远超治军时候。
皇上听后,身体瑟瑟发抖。
僵硬端坐的身骨几欲崩塌,瘫倒。
皇上抖着双臂,甚想拍座而起,衰残的身体不允许他那样做。
最后只高声传唤:“苏涉——”
苏涉去追南宫桀还未回来。
众官在宗时律的言语中纷纷向皇上投去质问的目光。
满堂的阒然在皇上看来震耳欲聋。
他似乎能听见他们心底里的议论声。
他们在说:昏君!我们就知道你是如此心性歹毒的昏君!你不配为我晋南之主,不配受我等参拜……
此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宗时律说的“文武忠的是贤明之君”。
如宗时律说,今日的朝堂有的是正直贤臣,再无谄言媚主之士。
皇上心头如煎如燎,急切喊道:“来人!”
“……”四下死寂。
一股莫名的压迫无声袭来。皇上将目光扫向南宫栩,“季王……”
“儿臣在。”
“给朕将此妖言惑众的逆臣拿下。”
南宫栩看了看威势盖过皇上的侯爷。
复又瞟视一殿沉默不言的朝官。
叹息着提步过去。
宗时律横来一眼,道:“季王肃直之辈,竟也要伙同暴君阻止我一个心亡人讨要公道吗?”
南宫栩有些为难地仰首,道:
“父皇,儿臣以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您要不还是跟云安侯好好解释解释,也好消除彼此心中误解。”
南宫栩说出这句话时,心里不禁苦涩地笑。
是真有误会还是真有阴谋,他心知肚明,在场者亦心知肚明。
皇上羞恼成怒,“连你也要忤逆朕?”
南宫栩:“儿臣只是不想父皇因一时气恼,让众文武误解父皇为人。”
皇上:“……”
心说我若不赶紧将他嘴堵上,今日我连人都做不成!
可在此谁也号令不动的节骨眼,他不“解释”,又能如何?
皇上恨恨睨宗时律,道:“你口口声声说朕铲除忠良,屠灭花家,害死你妻,你有何证据?”
他就不信了,一生算计,从未失手,今日还能教一个粗莽武夫算死!
宗时律也不同他客气,转身看向殿外,传道:“带上来。”
顷刻之后,两个穿常服的将士押上来一人,将士是随宗时律护送皇上回城的宗家府军。
他们带上来的,是一名身材精硕,个子也算高大,但肩背有些微佝的男人。
但见那男人着一身粗布袍子,黑袴,麻布履。
行走间,他深一脚,浅一脚,腿上似有伤疾。
两将士将人交给宗时律后,躬身退出了殿。
“皇上要证据,他,便是证据。”宗时律指着脚边跪着的汉子道。
皇上垂眸远远地看着那个“证据”,心中嘀咕。
“此人是……”皇上口气惶窘。
众官伸脖子瞧看粗陋男人,一致疑惑。
宗时律道:“你自己说,你是谁。”
男人朝皇上叩拜:“臣祈鸣,参见圣上。”
“臣当年治下有疏,导致身边副将野心陡起,意欲取臣而代之。
他以宴请之由诓骗臣饮毒酒不成,而后便带人追杀于我。
臣寡不敌众,打到城外断崖时,我临危一搏,跳下了深谷。
万幸我赌赢了,我没死,有人救下了我。
一醒来,我就想回来见圣上,想提醒圣上不要轻信了小人。
可救下我的人说,我醒来之时距离他救下我那日已隔了三个月之久,不论我想做什么,都已来不及。”
“臣手脚全废,自知回到圣上身边也无法再保护圣上,故而这些年便一直窝居乡野,无颜来面圣。
圣上当初那样信任并重任臣,之后见不到臣,一定日日记挂着吧?
惹圣上担忧,臣真是罪该万死。”
祁鸣诉完,再稽首。
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无奈。
听见殿下出现之人是陪自己谋得皇位的首任禁军统领祁鸣。
皇上衰瘦的脸上首先浮起层层青绿。
再听见他说着那些反讽的话语,青绿脸色骤然青红交替,逐渐五彩斑斓。
皇上深知只要有祁鸣的证词,他派人暗杀花家,铲除忠良诸事即板上钉钉。
届时,即便他退位,在朝的史官也会在他治国生涯中添注残暴不仁一笔。
若是那样,他半生经营,到头来岂非枉然?
皇上作色,道:“你是何方歹徒,竟敢冒充亡故的禁军统领为虎作伥,还不速速招来。
若你坦言是受人指使,并就此悔过,朕或可免你一死!否则……”
祁鸣抬起头,不惧不傲地看皇上,“圣上还是卑微怯懦的穆阳王时,臣就跟在你身边了。
十几年过去,这朝中记得我祁鸣的人或许已经没有几个,但圣上真的能忘记?”
仰高面容,“圣上看我,你认为我是冒充的吗?”
皇上看着底下一张沧桑而粗粝的脸,确实熟悉的。
因离得有些远,看不清其面容上细节。
他于是伸长脖子往前靠,犹见那自称祁鸣的人脸上线条呈现模糊之状,应是累累伤痕愈合后所致。
皇上面露狞色,道:“谁人不知祁鸣出生世家名门,傲朗不群。
即便受了些伤,吃了些苦,又岂会是你这般落拓模样。”
宗时律道:“事实摆在眼前,你以为不承认就能躲过自身罪孽了吗?
你说花家一案过去二十年,白骨已不可辨,凶手更无处找。
然而祁鸣消失在世人眼里不过十四五年,记得他声色样貌的人还有的是!”
皇上愠怒:“是你清楚还是朕清楚,朕说他不是,他就不是。”
孤立无援,他开始抵赖。
众人极度无语之际,苏涉回来了。
皇上喜出望外。
等不及他将南宫桀等人以金蝉脱壳之法逃脱的事件禀完。
皇上即刻命令他将诬蔑天子的云安侯及帮他做伪的跛脚汉子押解入狱,等候发落。
他甚至不敢向苏涉明言,那落魄汉子是祁鸣。
因为当下最熟悉祁鸣的人,除却他,便是苏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