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筒望远镜的视野里,几个直军将士正忙着安营扎寨,修筑堑壕。
昨晚夜袭,求的是出奇制胜,自然来不及防务,本以为奉军会像先前那般望风而逃,不料首战遇挫,反倒失了锐气。
这会儿才想起布防,偏又伤兵满营,施工进度因此异常缓慢。
视野平移,中军大帐斜后方。
灶火的炊烟袅袅升起,在暮色余晖下,时隐时现。
负伤的士兵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只顾着抽烟闲话,军中斗志已然跌落谷底。
想来也是,若以战略层面而言,直军早已大胜、全胜、乃至完胜,如今继续追击,只是为了扩大战果。
相比之下,这场阻击战对奉军而言,却是生死攸关的存亡之战,退无可退,自然斗志正盛。
自古道:穷寇莫追!
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奉张集团这样的庞然大物?
奉军就算是个空心儿萝卜,那也是远东这箩筐里数得着的大萝卜。
直奉皖三大家,谁都没能力独自吞掉另外两家。
若有,天下何至于乱成这样?
正看着,想着,耳畔忽然传来王团长的声音。
“怎么样,看没看清楚?”
“嗯,按照他们现在这进度,就算连夜赶工,到明天晌午之前,恐怕也修不出一道完整的防线。”
赵正北应了一声,随即放下望远镜,递给新任团长王升文。
两人正在一处山顶,匍匐在荒草丛中,交替着窥探敌军动向。
其余侦查连士兵,也都分散在山头各处,观察、记录、测绘着直军阵地的情况。
“骄兵必败,吴秀才在长辛店占了便宜,还真把咱当成白给的了,不过——这战绩换谁都得飘。”
王升文一边瞭望,一边呢喃:“下面还只是直军的先头部队,主力第三师还没来,要是真来了,咱们未必守得住。”
“那不如趁直军主力还没来,先把下头那锅给端了吧?”赵正北连忙提议。
王升文咧嘴一笑:“咱俩想一块儿去了。”
原来,方才一众高级将领在阵地开会,争论的焦点,就是接下来的作战策略。
奉军首战告捷,将官随即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奉军应当继续发挥防务优势,坚守阵地;一派认为,奉军应当乘势反攻,彻底打乱直军追击部署。
当然,大局已定,反攻不是为了击溃直军,更不可能扭转战局,而是奉军急需一场胜利,迫使直军接受停战协议。
“这样看来,少帅最后应该是同意反攻了?”赵正北问。
如果不是为了准备反攻,团长多半没有必要亲自带人侦查敌情。
王升文思量片刻,却说:“这是郭旅长的意思,当然,其实也是少帅的意思。”
赵正北不禁皱起眉头。
旋即,两人相视一眼——默默无言,却又心照不宣。
“行了,不管咋说,这就是司令部的最终决定!”王升文又把望远镜交给北风,“明天凌晨三点,反攻直军阵地!”
赵正北看了看天色,不禁讶异道:“那不是没剩多少时间了么?”
“兵贵神速,这么近的距离,咱们的补给线占优,拖得越久,原本的优势就越小。”
“还是第一团当主力?”
王升文点点头道:“不能说上峰不体谅军情,这事儿还得分怎么看。”
第一团刚刚经历血战,按理来说,就算有后补兵源及时补充,也应该好好休整才对。
但战争不同于其他差事,正是因为第一团刚打过阻击战,众将士的神经都还绷着,在战场上才会更专注。
人毕竟不是机器,可以按需求随时切换状态。
进入战场时,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需要时间适应,把新兵扔在机枪火炮下,脑袋常常发蒙,继而干出蠢事。
老兵金贵,就在于他们适应的时间最短,可以迅速进入作战状态。
老兵看不起新兵,也绝不仅仅是论资排辈那么简单,而是新兵的许多举动,真有可能把所有人都害死。
第一团彻夜激战,但也只是一晚,还远不到强弩之末的地步,若要反攻奇袭,自然当仁不让。
“懂了!”赵正北并不在意,“那我的任务是什么?”
“你会不会骑马?”王升文突然问。
“会!”
“看见敌军阵地东边方向那片松树林没?”
赵正北举起望远镜,点点头说:“看见了。”
“我知道有条小道可以绕过去!”王升文手指道,“你带两支骑兵连,等我军发动冲锋的时候,冲散敌军阵型。”
一听这话,赵正北顿时愕然。
虽说远东的战争烈度和装备水平,远远比不上欧罗巴,骑兵尚能发挥余热,但想凭骑兵冲散敌阵,几乎等同于以命相搏。
即便是配合友军冲锋,且是伏击作战,可只要敌军的重机枪稍稍转个方向,骑兵便是九死一生。
没办法,目标太大,就算不被枪打死,从马背上掉下来,也是非死即伤。
“当然,到时候,我们会尽力帮骑兵连牵制火力,不过——”王升文转头看向北风,“伤亡还是会很大,有问题么?”
赵正北没有吭声,似乎有所迟疑、有所顾虑。
少顷,他才开口道:“既然是命令,那就没问题,就是……如果人没了,家里能得到信儿吧?”
“想什么呢?”王升文摇头笑道,“你是军官,家里怎么可能连信儿都收不到,阵前别说不吉利的话。”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报恩……”
“什么?”
“没什么。”赵正北摆了摆手,又忽然想起什么,忙问,“我一直都是陆战营营长,哪来的骑兵连归我管呐?”
骑兵连,虽说是连,但由于兵种特殊、战马昂贵,所以并不完全从属于团部。
莫说是个营长,就算是团长、旅长,也未必调得动骑兵连。
王升文笑了笑,却说:“这你放心,你现在是临时副团长,上峰让你带骑兵连,谁还敢撂屁儿?”
“两支骑兵连?”赵正北仍有点难以置信。
“你没听错,就是两支!”王升文点头道,“你别忘了,咱这是太子爷的部队,只要是奉军有的,咱要啥都能要到!”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不是因为凌晨夜袭,部队尽可能轻量化,否则再添两支骑兵连,也不是没有可能。
话到此处,赵正北也就不再多言,只是说:“团长,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赶紧回去准备吧?”
王升文忽然饶有兴致地望向北风,思忖许久,却道:“正北,其实我以前就听说过伱。”
“是么?”
“前几年,就是你在火车站救过大帅吧?”
赵正北不吭声。
这些年来,他始终奉行大嫂的嘱咐,从不跟外人提及此事,生怕一不留神,救主之功就变成了“救主之祸”。
不提归不提,既是事实,总是难免传到旁人的耳朵里。
王升文又问:“听说你好像还在大帅府当过两三年警卫连长?”
“嗯!”赵正北点点头,这倒是没什么可隐瞒的。
“那你怎么才当上营长?”
“跟我同期的学员里,我算混的好的了。”
王升文想了想,随即便说:“正北,你是個猛将!当兵的,立功要紧,但也得学会邀功呀!”
“嗯,多谢团长提醒。”
赵正北的语气有些冷硬,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实在做不来邀功请赏的姿态,天大的功劳,愣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像在自吹自擂。
团长这样问他,他便想当然地认为,团长也是那种为了官衔禄利而拼命巴结上司的人,心里便隐隐有点不屑。
不料,王升文却说:“正北,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如果不懂得邀功,早晚都是那堆枯骨。”
“什么意思?”赵正北一愣。
“我不好说得太直白,我看你是块材料,给你句忠告吧。”
“说来听听。”
王升文起身拍了拍土,随即告诫道:“带兵打仗,能者多劳,多劳多错,多错必死,不死于战场,也死于内斗。”
这话虽然浅显易懂,但又似乎并不止于表面。
赵正北想了片刻,直愣愣地说:“团长,这话怎么听起来想要造反呐?”
王升文一咧嘴:“啧,这小子,我是让你悠着点儿,省得忙活了半天,净给别人做嫁衣了。”
“团长,我不是贪功的人。”
“算了,你自己慢慢悟吧!”王升文说,“记住了,武官也是官,不懂为官之道可不行,你好歹也是陆军少校,别真把自己当大头兵了。”
说罢,他便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侦察兵,询问测绘、记录的情况。
见方位防线都已探查得差不多了,王升文便叫上连队,趁着天色尚未黑下来,火速返回石门寨前线阵地。
赵正北一路无话,心中暗自琢磨团长给他的忠告。
回到阵地以后,第一团火速整编,吃过晚饭,先去轮班睡了三四个钟头。
待到月出东山之际,各营连相继出军,炮兵团也调整了炮击方位,策应部队紧随其后。
北风带上两支骑兵连,先行出发,骑半道、走半道,直到松树林深处时,方才再次上马,静候冲锋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