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风起十六铺
作者:征子有利   民国江湖二十年最新章节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斧头帮怒砸三友会的消息,当晚就在市井里流传开来,待到次日天明,早已是满城风雨,几乎人尽皆知。

    回到美租界,赵国砚也将所见所闻如实汇报给江连横。

    众人在德商洋宅二楼厅室内商议决策。

    结合申世利和阿铭的说法,闸北刺杀案的缘由似乎终于水落石出。

    李正西说:“哥,既然斧头帮已经动手,那就说明他们没反水坑咱们了?”

    江连横摇头纠正道:“这只能说明王老九没反水,斧头帮人太杂,不好说。”

    赵国砚点头附和了几句,随即又说:“东家,弟兄们已经来沪上三五天了,到现在还没个固定的据点,我担心让他们继续在外头飘着,容易出事儿,咱自家的‘响子’倒还好说,关键是那帮胡子……”

    江连横摆了摆手,没有说话,转而陷入沉思。

    他也早有这方面的顾虑。

    沪上繁华,那些胡匪没有差事可做,到底还能老实多久,恐怕谁也不敢确定。

    可问题在于,有过老城厢公寓的经历以后,他几乎可以断定,冒然确定据点,必然招来青帮耳目的注意。

    本打算速战速决,结果张、杜公馆始终戒备森严,间不容发。

    青帮占据地利、人和,哪有那么容易一触即溃?

    江家并非天兵天将,想要在沪上成事,到底还需连横其他外势。

    想到此处,江连横的目光落在了茶桌旁的电话机上。

    正当迟疑之际,洋宅里的华佣保姆忽地爬上二楼,轻声唤道:“江老爷,李先生说有事找你们。”

    “让他上来。”江连横脱口而出。

    未几,李在淳“噔噔噔”爬上楼梯,人还没落座,张口便又带回来一则市井新闻。

    “江老板,青帮和斧头帮在十六铺码头又闹起来了。”

    …………

    天光初开,红彤彤的朝阳刚从江面上升起来。

    十六铺各个渡口陆续开桥,金源码头的劳工正群聚在岸边附近,面朝江水下游抻脖眺望。

    江心之上,只见一艘悬挂五色旗的小火轮,正朝着引桥方向缓缓驶来。

    明明是今天第一条抵达渡口的货船,可不少劳工的脸上,却已然显现出些许疲惫的神色,歪歪扭扭地站在原地,打着哈欠,似乎昨晚彻夜未眠。

    没想到,货船刚刚靠近引桥,岸边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骚动。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楼静远在二三十个青帮弟兄的簇拥下,背着两只手,款步朝金源码头这边走来。

    有熟识楼静远的劳工见状,当即转身跑去金源码头铺面,通知负责看场的斧头帮核心骨干。

    俄顷,就见黄显胜和闻进华带领一众斧头帮成员,手持棍棒利斧,汇合码头工人,气势汹汹地迎面相向。

    双方刚一碰头,便立马拉开阵仗,火并械斗更是一触即发。

    楼静远的人手虽然不多,但却明显是有备而来,弟兄们个个配枪,倒也不虚斧头帮人多势众。

    黄显胜提着斧头厉声叫骂:“姓楼的,最近跑去你姑爹那边当了几天缩头王八,哥几个正到处找你呢,你他妈还敢来咱们的地盘?怎么,上次在码头还嫌不够丢人,又跑过来找打了?”

    本以为几句叫骂会惹恼楼静远,不料对方却只是呵呵一笑,反问道:“十六铺什么时候成的地盘了?当初讲茶的保人,坤叔都让给杀了,侬还有脸讲这里是斧头帮的地盘?”

    “去你妈的,早看出你们两家是一伙的了。”闻进华当即破口大骂,“九爷就知道你小子今天会来,来了就别他妈想走,弟兄们,亮家伙!”

    言未竟,就见斧头帮前排会众立时掏出各式各样的土制手枪,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黄、闻两人更是齐声喝道:“楼静远,今天就让你给骆驼偿命!”

    见状,楼静远等人也急忙举枪应对。

    可正当双方作势火并之际,江边马路上却又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砰——”

    鸣枪示警!

    斧头帮会众心头一惊,以为青帮还有人手赶到,于是连忙侧身张望。

    举目一看,却见老城厢衙门口的焦队长,此刻正带领一大队华界巡捕,踩着皮靴,轰隆隆朝码头赶来,引得一众看客频频侧目。

    焦队长垂下枪口,单手扣住皮带,骂骂咧咧地训斥道:“册那娘,这些小瘪三又在搞什么名堂,最近也太放肆了吧,眼里还有阿拉这些官差么,还有王法么,还有朝——还有县衙么!”

    黄显胜和闻进华见状,不禁眉头一皱。

    巡捕大队来得太快,显然是有意配合楼静远等人前来闹事。

    只不过,因为身上穿着警服,焦队长也不便明目张胆地拉偏架,所以就连同青帮弟子一块儿骂了。

    楼静远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拱手抱了抱拳,喊冤叫屈道:“队长明鉴,阿拉今早在江边散步,刚走到这边来,他们斧头帮就要打我,侬可得替我主持公道啊!”

    “放屁,你他妈——”

    斧头帮会众正要开口,焦队长便立马吹胡子瞪眼,厉声呵斥道:“叫什么叫,我问几个了吗?最近沪上不太平,县衙要求阿拉加强巡逻,三不管地段也要严抓,我看看谁敢顶风作案!”

    闻言,周围的看客心里料定,今天这场仗恐怕是打不起来了。

    却不想,话音刚落,江面上竟又传来一阵刺耳的警哨声。

    “嘀嘀哒哒”了几声过后,只见下游方向,忽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沙船,朝着金源码头这边缓缓驶来。

    闻进华眯眼望了片刻,连忙低声提醒道:“胜哥,好像是水警营和缉私营的船。”

    黄显胜顿时心头一凛,似乎已经预感到了等下会发生什么,旋即恶狠狠地瞪了楼静远一眼。

    楼静远却不慌不忙,只顾呵呵笑道:“两位大哥,先去忙吧,我平时没什么事情做,就爱看个热闹。”

    不消他说,就见水警营的廉队长、缉私营的宁队长便已然驾船来到码头引桥,将那艘停泊在渡口的小火轮团团围住。

    “先别卸货,先别卸货,缉私营例行检查,哪个是船长,过来配合一下。”

    “码头工人往后退,不要妨碍阿拉执行公务!”

    说话间,两队官差立时就在金源码头上设起了关卡,对小火轮上的货箱进行逐一检查。

    若是换成平常时候,缉私营查验货物,无非只是抽查而已,根本耗费不了多长时间。

    可今时不同往日,宁队长对待差事格外认真,非要把船上的货箱挨个儿打开,逐一过目,仔细核对过后,才肯让商船卸货。

    如此一来,时间便拖得很久。

    码头工人没活儿可干,只好纷纷坐在岸边苦等,等着等着,心就焦了,知道这是官差故意刁难斧头帮。

    第一艘货船迟迟没法卸货,其后的货船,就只能停在江心等候;如此没过多久,十六铺水域的货船便越聚越多,不少沙船、舢板运的货少,索性直接调转船头,去上游的董家渡附近,寻个空闲的码头,卸货了事。

    可是大货船就没办法了,只能停在渡口傻等。

    黄显胜和闻进华去找官差理论,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几个船长见斧头帮这两人“无能”,又见前任码头经理楼静远就在岸边,于是纷纷先行下船,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询问缘由,告帮求助。

    “呵呵,楼经理,今天这是什么情况啊?”

    “远哥,我这船中午之前还得去吴淞口呢,您帮忙去跟缉私营那边说句话,让咱们先卸货吧?”

    “哎呀,楼经理,今天这又刮的什么邪风啊,实不相瞒,我那船上还带着几箱私货呢,您帮忙求求情!”

    一阵阵讨好乞求声中,几个船长便自然而然地把黄、闻二人晾在了一边。

    可楼静远却不为所动,只是撇了撇嘴,冷哼却道:“几个都来问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码头经理,呐,那边那两个呆瓜,他们才是码头经理好不啦!”

    众船长连忙悄声私语道:“唉,楼经理,那两个皖北佬不管用啊,还得你来亲自出面。”

    楼静远连连摇头:“这我可管不了,轮船招商局的李国栋把我给免了,有什么怨言,直接找他去吧。”

    说罢,也不再过多解释,立即领着手底下的弟兄转身离开。

    黄显胜和闻进华心中愤恨,但却碍于县衙焦队长在此坐镇,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楼静远等人全身而退。

    这一场码头照会,青帮弟子不费一枪一弹,仅仅凭借跟官府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便大煞斧头帮的威风。

    更要紧的是,这一整天下来,码头劳工的收入大打折扣,尽管都是同乡父老,却也难免人心松动,渐渐对斧头帮心怀怨言起来。

    …………

    很快,十六铺码头的情况,便传回了皖省同乡会馆。

    王老九听闻消息以后,当即大发雷霆,在会议室里召集所有帮会骨干,厉声吩咐道:“他妈的,这帮狗官,手里有点权力就开始为非作歹,查,把那几个队长都给我查出来,权当是斧头帮为民除恶了!”

    话音刚落,就有帮会骨干应声回道:“那三个队长都是官面上的人,好查,我看干脆把他们杀了,看以后还有谁敢为难咱们!”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看似作风刚猛,其实也是别无他法。

    斧头帮跟青帮比起来,差的从来不是手段,而是官面儿上的照应。

    陈立宪身上裹着纱布、绷带,沉吟了半晌儿,却说:“把他们杀了,换其他人上来,结果可能还是一样,沪上的衙门口、巡捕房都快成青帮的分舵了,不是杀两三个人就能解决的,码头生意还得靠咱们自己。”

    “那就再来一次叫歇?”有人提议。

    “不行。”王老九摇了摇头,“你想让劳工配合叫歇,那就得给他们钱,上次如果不是江兄弟出钱,叫歇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而且,咱们现在叫歇,那就相当于让李国栋在招商局失信,以后更没人帮咱们了。”

    说话间,忽有个弟兄叩了两下房门,探头请示道:“九爷,会馆有电话找你。”

    “谁啊?”

    “不知道,说是船运公司的人,也没说到底是哪家公司。”

    王老九懒得胡乱揣测,当即站起身来,夺门而出,留众骨干在此稍等,独自来到同乡会馆接待室里提起了听筒。

    “谁啊?”王老九正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难免有些冲。

    然而,听筒里忽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让他着实愣了一下。

    “九哥,别来无恙啊?”

    尽管听筒里的声音有些嘈杂,但王老九还是立刻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江兄弟?真是你,你在哪呢?还在沪上么?”

    王老九自顾自地接连发问。

    紧接着,也不知江连横在听筒里跟他说了什么,就见他先是愣愣地点两下头,旋即连忙摆了摆手,矢口否认道:“那不可能,我的弟兄都是信得过的人——”

    王老九正要多说几句,却又似乎被江连横出言打断,便转身朝门外张望了两眼,接着冲话筒连连应声。

    “嗯嗯,好……这点小事你不用担心……兄弟,咱想的一样,这仇必须得报……好,那我来安排,咱们过些天再碰头……十六铺?嗐,到时再谈吧。”

    两人通话的时间很短。

    大约三五分钟过后,王老九便挂断了听筒,重新返回会议室内,伙同斧头帮骨干继续商讨刺杀计划。

    众弟兄问他,谁打来的电话,他也只是随口敷衍道:“还能有谁,就是那帮船商,婆婆妈妈的,我懒得睬他们。”

    陈立宪见了,却说:“我看九爷回来以后,心情不错,想必肯定是好消息吧?”

    王老九摆了摆手,正要搪塞两句时,房门却又再次被人敲响。

    众人齐声应门,却见张峦走进屋内,先冲屋里点了下头,继而低声通禀道:

    “九爷,轮船招商局的李国栋来了。”

    “估计是来问十六铺的情况了。”众人窃窃私语。

    王老九却眼前一亮,立马起身招呼道:“来得正好,他不来找我,我还正有事去求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