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的果碟,江连横渐渐收起笑意,目光也随之愈发冷峻。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杜镛的确有别于其他瘪三流氓。
说是成大事者,未免有些抬举他了,但他绝对有成大事的野心。
至于那只“梨”,到底是在暗指三金公司遭受的震荡,还是斧头帮在沪上的处境,亦或是杜镛对他自己、乃至于他们这一类人所怀揣的忧虑和危机,其实并不重要。
无论是哪种情况,杜镛的意思都很明显:他并不满足于现状,而是在积极求变。
贩卖土货的地头蛇?
这种定位,显然不是他的最终夙愿。
正因如此,他才甘愿主动让步,以免打乱他向上攀爬的步伐、妨碍他跻身真正的权贵阶层。
江连横并未迷惑于问题的表象。
他拿起桌上的牙签,挑起一块梨肉,边吃边说:“杜先生是个生意人,当然应该明白,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到底是好梨还是烂梨,从来都是买家说了算。买家需要,烂梨也是好梨;买家嫌弃,好梨也是烂梨。”
闻听此言,杜镛眉尾一挑,不禁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位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这是眼界的比拼。
善恶好坏,正邪黑白,评判的标准不在你我之间,不在公序良俗,而在权贵阶层的需求。
双方的想法似乎不谋而合。
杜镛笑着点点头,语气谦逊地奉承道:“还是江先生看得通透啊,杜某受教了。”
“这梨不错,挺甜!”
江连横咂了咂嘴,品品滋味,旋即将梨子推给刘雁声,再抬头看向杜镛。
“说到吃这件事,我可听说杜先生是个行家,平生要吃三碗面:情面、体面和场面,也不知到底是江湖传言,还是确有其事啊?”
“惭愧惭愧!”杜镛连忙陪笑道,“不过是几句心得而已,江先生见笑了。”
江连横却说:“杜先生好胃口啊,不像我,最多吃两碗面就饱了。”
“呵呵,我听说北方人食量大。两碗面,江先生够吃吗?”
“嗐,吃多了涨肚,走也走不了,跑也跑不动,不得动弹。”
“那倒也是。”杜镛哑然失笑,“还请问,江先生吃的是哪两碗面呢?”
江连横拄着桌面,抻脖回道:“表面和里面。”
言毕,众人静默了片刻。
江连横和杜镛四目相对,随即渐渐笑了起来,而其他旁人却神情严肃,静候杜镛表态。
过了半晌儿,杜镛方才开口道:“吃面就是图个方便,省时省力——江先生,时间不等人呐,这世道不可能永远这么乱下去,大家与其斗来斗去,倒不如趁早登堂入室,保全家业为好啊!”
尹抱坤听了这话,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江连横,说:“江先生,梨也吃了,杜生也已经表态了,斧头帮得了十六铺码头,你也全了面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呐,你说呢?”
“有老先生作保,晚辈当然没有二话了。”江连横转头看向王老九,“九哥,你呢?”
“希望杜先生能言而有信!”王老九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杜镛。
“好好好!”尹抱坤高兴了,笑眯眯地说,“这就对了么,江湖就应该互相提携,以和为贵!”
说罢,老爷子朗声冲门口吆喝道:“来人,撤茶换酒,把茅房那两个叫回来!传话出去:安清帮和斧头帮握手言和!”
一声令下,房门推开。
众堂倌高声庆贺,传菜摆席,“松”字号雅间里顿时忙活起来。
不消盏茶工夫,一样样美馔佳肴陆续上桌,白切鸡、白灼虾、清蒸鲈鱼、脆皮乳鸽,菜品眼花缭乱,俱是岭南风味。
尽管讲茶谈和,可桌上的气氛却谈不上有多融洽,众人脑子里大多绷着一根弦儿,不敢掉以轻心,只有尹抱坤老爷子笑眯眯地招呼大伙儿饮酒吃菜。
“请请请,来者是客,你们尽管多吃,我最近养生,吃这几样清淡的素菜就好了。”
众人连连点头,却不肯多吃。
说话间,却见几個堂倌走进屋内,端上来一大盘鱼生,齐声贺道:“祝两位大佬义气长存,财源广进,捞起捞起,捞到风生水起!”
“江先生,来尝尝鱼生啦,看看吃不吃得惯!”尹抱坤转头笑道,“捞一捞,风生水起,大吉大利呀!”
江连横点点头,拿起筷子,学着老爷子的吃法,夹起生鱼片,粘上酱汁,配上青料,啼哩吐噜囫囵着吞下去,没尝出味儿,再来一片儿,才觉出这菜吃的其实是口感。
胃最思乡,刘雁声多年没吃过这么正宗的家乡菜,神情因而格外满足。
尹抱坤见了,不禁喜上眉梢,连声笑道:“刘生,慢慢吃,大家同门同乡,有时间多来坐坐啊!”
“是啊,沪上有各省各地的好馆子,江先生远道而来,不妨到处走走。”杜镛顺势说到,“如果需要向导,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找我,你放心,这次杜某绝不会推辞了。”
“那敢情好啊!”江连横也不客气,“我正打算在沪上多玩儿两天呢,没准什么时候就要有劳杜先生带路了!”
说说而已,没人当真。
双方都有点心不在焉,这顿酒席自然也没能持续多久,便匆匆散场了。
大概是尹抱坤确实很有面子,无论是讲茶期间,还是吃饭的工夫,一切都风平浪静,众人各自安然无恙。
等到离开“三友会”酒楼时,杜镛本打算提议用汽车送江连横和王老九回去,但又顾虑对方会起疑心,所以干脆作罢,只是在酒楼门口互相客套了几句,便就此拜别离开。
看着斧头帮会众渐渐远去的背影,叶绰三和荣庆瑞凑到杜镛身边,沉声问道:“大哥,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杜镛沉吟片刻,却说:“我不想跟亡命徒为敌,尤其是这个亡命徒身边还有一个聪明人的时候。”
“这倒也是!”叶绰三有些顾虑道,“我看,坤叔好像挺喜欢那个姓刘的小子。”
“那张小林怎么办?”荣庆瑞说,“他现在火气很大,还有楼静远,他也一直嚷嚷着报仇呢!”
理性上,杜镛并不想招惹江、王二人;可感性上,张小林是他过命的结义兄弟,楼静远又是他的门生弟子。
难呐!
杜镛沉默了半晌儿,方才低头钻进车内,略显无奈地嘟囔道:“我回去再劝劝他吧!”
……
另一边,江连横和王老九各自坐在黄包车上,并排朝着皖省同乡会馆赶去,弟兄们跟车随行,全神戒备。
进入法租界内,江连横忧心忡忡地提醒道:“九哥,我没法常来沪上,杜镛这个人,你以后得小心点儿。”
“兄弟,你就放心吧!”王老九面带不屑,冷哼两声道,“我知道杜镛那个人,向来都是鬼精鬼精的,但他不是块难啃的骨头,欺软怕硬而已,他在我面前,没戏!他狠,我比他还狠,对付他们这种人,就得硬碰硬!”
斧头帮有斧头帮的做派!
好言相劝,也要点到为止。
江连横没再多嘴,只是不忘提起先前的约定,说:“我在沪上有两个老乡,一个是倒腾药材的,一个是做百货贸易的,他们以后在十六铺,希望九哥能多多照应,等我回奉天以后,还会再派几个弟兄过来,到时候……”
“兄弟不用多说,包在我身上了!”王老九呵呵笑道,“等到沪上以后,让他们直接来会馆找我就行!”
“那就辛苦九哥了!”江连横点了点头,低声回道。
此时,黄浦江畔,大风依旧,但却并不令人感觉凉爽。
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阴沉沉、潮乎乎的,风吹在脸上,又黏又涩。
江连横旗开得胜,却始终愁眉不展,似乎有什么心事。
总而言之,一副杞人忧天的模样。
不多时,两辆黄包车在皖省同乡会馆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江连横走下车子,但却并未进屋,而是转身叫来西风,低声吩咐道:“伱去趟闸北火车站,买几张票!”
“兄弟,这么快就要走了?”王老九闻言,连忙凑过来问,“咱们现在刚拿下码头,怎么也得过去看看场子,耍几天再回去呀!”
江连横咧咧嘴,勉强笑道:“九哥,我这人恋家,算起来已经在沪上待大半个月了,现在公事办完、私怨了结,也该回去了,老家奉天那边,这会儿都快入冬了。”
“那有什么,又不差这几天!”
“九哥,别劝了,有机会我再来,或者你来奉天找我。”
归心似箭,只因心中忐忑不安。
此事毫无根据,只是一种十分强烈的直觉!
李正西跟了江连横十几年,当然看得出来,于是便问:“那买明天上午的车票?”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挑最近的买,去苏北也行,总而言之,今天晚上离开沪上!”
…………
“啥?今天晚上就走?”
老城厢公寓大楼内,闯虎听到消息以后,倍感惊讶,一边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江连横,一边茫然错愕道:“东家,怎、怎么这么突然啊?这……我、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呢!”
“你是皇上出宫还是咋的,有什么可准备的?”江连横随手把西装塞进箱子,“让你走就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不是……关键是,咱这舞票还没花了呢,这不白瞎了么!”
“拉倒吧,你那是儿童票,回去留个纪念就行了!”
“东家,你也太能埋汰人了,这玩意儿哪有儿童票啊!”闯虎皱着眉头问,“咋了,是不是讲茶的时候出啥事儿了?”
江连横直起身子,指着闯虎骂道:“别他妈废话,赶紧收拾东西,要不然我——”
话没说完,他突然浑身一怔,手捂腹部,整个人佝偻起来,面露痛苦的神情。
见状,闯虎吓得不轻,急忙上前询问:“东家,你、你咋了?不会是中毒了吧?来人呐,大哥中——”
“别他妈咒我!”江连横指着闯虎的鼻子,艰难地叮嘱道,“千万别吃鱼生,我去蹲个坑儿,你赶紧收拾东西!”
“砰!”
卫生间的房门关上。
闯虎愣在原地,仍旧十分不解。
渐渐地,他皱起眉头,筋着鼻子四处闻了闻,旋即瞳孔震颤,连忙捂住口鼻,朝刘雁声的房间飞奔而去。
刚进屋内,他便迎面撞见了席文钊和石连城。
两人本就住在公寓楼下,听闻江连横等人要走,于是便上楼来挽留几句,顺便问问情况。
可刘雁声同样很困惑,根本说不出什么原因,最后也只能归结于——
“东家可能是想大嫂了吧!”
闯虎不禁把身子往后一仰,反问道:“哥,这话你信么?”
“结发夫妻,这有什么不相信的?”刘雁声呵呵笑道,“当年,还是我大师爸给东家和大嫂批的八字呢!”
“合么?”闯虎问。
刘雁声想了想,旋即笑道:“呵呵,这要分时候,有时候很合,有时候犯冲。总之,别讲那么多了,东家要走就走喽!”
说话间,一声吴侬软语,从门外飘然而至。
“哦哟,江老板这么快就要走啦?”
梅太太身穿黑色旗袍,上绣白色茉莉花,配一条十分精巧的金项链,身段婀娜,款步而来。
“怎么样,几位这些天在这里住得还好吧?”她问。
刘雁声连连点头:“还好还好,辛苦梅太太了,正好你来了,那就检查一下房间吧!”
“哦哟,这不着急的嘛!不过,我得提前讲清楚哦,几个虽然没住一个月,但这房租可是不能退的啦!”
“那是那是,这是应该的嘛!”
“那就好,诶,江老板怎么不在呢?”梅太太问。
“呃——”闯虎连忙挡住门口,尴尬地笑了笑,“我劝你现在别去打扰咱们东家,他有点儿……不舒服!”
恰在此时,楼道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温廷阁爬上楼梯,见众人全都聚在走廊,不禁上前询问缘由。
他刚从张公馆附近回来,整整一天时间,张小林都没有任何异动。
因此,当听说东家今晚就要离开沪上时,温廷阁也有些意外,但他没有任何质疑,也顾不上疲倦,便立刻进屋收拾行李。
众人忙忙碌碌,等到天色擦黑的时候,李正西也总算赶了回来。
“哥,沪上人多,票不好买啊!”西风叫苦道,“最近的就只有晚上十点半的车,还是去苏北的,咱用这么着急么?”
江连横点燃一支烟,浑身轻快地站在窗边,朝楼下张望了片刻,旋即转过身,重重地点了点头。
“事儿都办完了,多待一天,就有一天的变数,今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