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头的看客越聚越多。
江连横混在人群中,袖手,旁观,不动声色。
直至那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闯入视野,他才微微皱了下眉,谈不上诧异,但总归是有点意外,巧了。
李正西在耳边悄声提醒道:“哥,那人好像是梅先生。”
江连横点点头,没搭话,反而示意西风不要多嘴,静观其变。
这时候,围观的看客中,早已没人再去关心方才的街头斗殴。
于是,江连横和李在淳等人,就像是刚出科的戏子,暖场过后,便静悄悄地退居幕后,将舞台腾出来,让给真正的大蔓儿压轴登场。
有好戏看了。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十字街心,破裂的木箱,散乱的土货,以及三金公司的标志印章。
窃窃私语,众说纷纭,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却没一个敢站出来,将眼前这层窗户纸捅破。
只有梅先生例外。
不知是真愣,还是装憨,他竟直接走到街心,蹲下身子,扶正快要散架的木箱,自顾自地归拢起地上的土货,最后拍了拍手,又拄着膝盖重新站起来。
“报官吧!”他环顾左右,摆出一副惯看世事的神情,“抢劫可是大案,这边算法租界,得有人去通知黄探长一声。”
看客唯恐避之不及。
大伙儿只是来看个热闹,并不想掺和其中。
这么大的事情,谁若是去报官,明明不相干也免不了诸多麻烦,至少要在巡捕房交代一遍来龙去脉,再配合做份口供笔录,忙忙叨叨一整宿,吃力不讨好,反惹来一身臊气。
但“三大亨”的耳目遍布市井,周围几个地痞见状,却立刻飞奔出去通风报信,急于在黄探长面前邀功请赏。
梅先生见有人去报官,便指了指地上的货箱,提议道:“东西放在这里影响交通,巡捕过来之前,先把箱子挪到路边吧,大家有没有意见?”
大伙儿互相看了看,无人应答。
“那就我来搬吧!”梅先生自告奋勇,“哪位有时间,麻烦来帮我做下人证好不啦?”
他不问倒还好,这一问,围观看客立时后退几步,连连摆手。
“这位先生,侬来帮我做下人证好不好?”
“我?不不不,我还有事呢,先走了。”
“那位爷叔,侬看起来不太忙,过来帮帮忙好不啦?”
“谁?我可不行,我眼神不太好,走了走了。”
不是大伙儿不热心,若是换成其他货物也就算了,三金公司的烟土,谁敢担保?
能躲就躲,万一是圈套呢?
有不少人看清状况以后,不愿继续逗留,抹过身便匆匆走了。
梅先生左右问了一圈儿,不见有人应答,而且全都离他远远的,不禁冷叹一声“人心不古”,随即便独自捧起货箱,将其搬到街边,等着法捕房派人过来查案。
众人看不太懂,但莫名觉得他很正义。
这时,温廷阁和李在淳缓步走到江连横身边,悄声提醒道:“东家,待会儿法捕房派人过来查案,肯定要过问刚才斗殴的事儿,趁着现在人多,咱们也该走了。”
江连横点点头,该是抽身事外的时候了。
他朝梅先生瞥去两眼,随即转过身,冲旁边那几個高丽棒子说:“这次辛苦哥几个了。”
“小意思。”李在淳笑了笑,“江先生以后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不要客气,毕竟我们义烈团的人,在关外还需要江先生多多照顾。”
“放心。”
“好,那大家就别再耽误了,赶紧散了吧!”
双方来不及好好话别,互相点头致意后,便在十字路口各自转身离去。
李在淳叫上几个高丽棒子朝英租界而去;江连横则带上温廷阁和李正西回去老城厢方向,没见到刘雁声和闯虎的身影,不知是没来,还是有其他事要忙。
…………
今朝夜头,注定夜长梦多。
尽管天色已晚,三金公司土货遭劫的小道消息,却仍旧在十里洋场快速蔓延开来。
随着江连横等人离开爱多亚路,“三大亨”的耳目也在法租界内奔走相告。
有人去巡捕房通风报信,可黄探长并不在那里;还有人去黄公馆汇报见闻,可黄探长也不在家里。
说有急事儿通禀,才被管家告知:“黄老爷听戏去了,在老城厢东边的‘新舞台’。”
于是,众探目便如百鸟归巢般蜂拥过去,说明情况,邀功请赏。
……
……
黄锦镛今年五十三岁,人过半百,老夫少心。
沪上人人都知道他爱听戏,无论是京戏,还是绍兴戏,都爱听,但却谈不上“票友”,只能算是个“捧角儿的”,全因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辈子跌过最惨的跟斗,就在戏子身上。
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没人敢提,黄锦镛照旧流连于各家戏园。
戏曲虽说不算新生事物,但在眼下却是最时髦的消遣。
各大名家锐意进取,服化道具推陈出新,文人雅士编写新剧,男女老少,人尽痴迷。
沪上唱戏的场子不叫园、楼、馆,而是一律统称“舞台”,新舞台、共舞台、大舞台……
因为弃用了旧式的柱方型戏台,而改用了西洋的半月型舞台,座席有坡度,台上有聚光灯、可更换的布景,所以深受追捧、反响热烈。
只有老顽固不乐意,斜眼看着那些新舞台、新戏服、新本子、新唱腔,频频摇头兴叹,说缺少意境,哪里还算是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全让这帮小年轻给糟践了!
可惜没人搭理他们,梨园行当也从未像今天这般红火。
戏子间有句俗话——京城学艺,津门扬名,沪上挣钱。
新舞台今晚请的也是北方的名角儿,唱的是京戏经典曲目:《虎牢关三英战吕布》。
黄锦镛生得肥头大耳,塌鼻梁,肿眼泡,嘴大吃四方,确实有几分富贵相,远远看过去,活像一尊穿金戴银的大佛,派头十足。
此刻,他正在一众门生的簇拥下,坐在雅间里听得兴起,满面红光,神情得意。
便在这时,有人“噔噔噔”地跑过来,慌张大喊:“师父,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嗯?”
黄锦镛怪腔怪调地应了一声,头不动,只是微微斜眼,在来人的脸上冷冷扫了一下。
那人顿时怔住,旋即二话不说,“啪啪”先扇自己俩耳刮子,跪下来连连磕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打扰师父侬听戏了。”
黄锦镛不再看他,转而继续看向舞台,冷哼着问:“说吧,出什么事了?”
来人环顾左右,不敢高声,于是便俯在师父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黄锦镛听后,脸色骤变,当即怒拍桌案,厉声问道:“谁干的?”
“不知道,听线人说,应该是往闸北那边跑了,之前听杜先生那边的弟兄说,好像……好像是跟什么斧头帮有关。”
“什么他娘的斧头帮,到底怎么回事!”
黄锦镛的吼声很大,在剧场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时间,底下的看客不敢再捧场叫好,就连台上那几个戏子也都当场愣住,误以为是自己哪句唱得不好,惹恼了黄探长,便怯生生地不敢再唱。
“册呐,侬唱侬的,看什么看!”
黄锦镛叫骂几声,新舞台的乐班才战战兢兢地重新打板儿、拉胡琴,但剧场内热闹的气氛却早已因一人之怒而荡然无存了。
“这件事情,杜镛和张小林知不知道?”黄锦镛接着问。
“应该……也知道了吧?”来人不敢确定,“师父,我是先来跟侬讲的,还没去过杜公馆那边呢。”
“那个斧头帮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册呐,侬个阿木林,什么都不晓得,过来跟我说个屁,还不快去给我问清楚!”
“是是是,师父息怒,我现在马上就去!”
说罢,前来报信的门生又“噔噔噔”地跑出了新舞台。
黄锦镛面色铁青,倍感恼火,不仅是因为三金公司的土货出了状况,更是不满杜、张两人明知道最近冒出个“斧头帮”,却没过来找他商量。
青帮“三大亨”中,黄锦镛五十三岁,张啸林四十四岁,杜镛三十三岁。
虽然常常被人并列,但其实彼此的年龄差得有点远,而且张、杜两人是把兄弟,同黄探长之间,总是多少有点距离。
自从黄锦镛遭到卢公子绑票以后,威望便已大不如前。
为了戏子而得罪军阀这件事,张、杜二人也对此颇有微词。
如今黄锦镛年事渐高,威望受损,杜镛功高震主,已经隐隐有后来居上的势头;对待这个年轻后生,黄锦镛既很器重,同时也有几分忌惮,所以即便有所不满,也不好轻易发怒。
思来想去,他霍然起身,朝身边的门生喝令道:“去巡捕房,查案!”
众人起身相随,在剧场里引起一阵骚动。
走到大门口时,黄锦镛突然停下脚步,叫来一个门生吩咐道:“侬到杜镛家里去,把话讲清楚,今朝夜头,要是没找到公司的货,就让他明朝来见我!”
门生点了点头,随即飞奔而去。
……
……
法租界,杜公馆。
张小林和杜镛也没睡,在等公司滩头提货的消息。
这是常态,无论有没有斧头帮捣乱,每当三金公司进货的时候,他们都要等到确认消息以后才能安心,只是今晚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令人意外的是,第一个前来通风报信的,竟然是黄锦镛安插在大世界附近的眼线。
紧接着,一出荒唐、滑稽的真假大戏,便在杜公馆内拉开了帷幕。
黄探长的眼线率先赶到,一进门,便着急忙慌地说:“杜老板,张老板,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公司的土货丢了!”
“侬再讲一遍!”张小林立刻暴跳如雷,“册他娘的,老子现在就去宰了那个王老九!”
杜镛虽然惊诧,但还留有几分冷静,急忙冲来人问道:“叶绰三和荣庆瑞还没回来呢,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不是得到的消息,杜老板,这是我在大世界那边亲眼看见的呀!”说着,来人描述起方才的见闻,“然后马车就冲过来了,上头至少有十几二十只箱子,全是阿拉公司的货!”
“枪声很大?”
“不大,但是很密,至少在外滩那头打了两次,大世界那边都听得见!”
杜镛立刻换上忧心的神情,喃喃自语道:“叶绰三和荣庆瑞怎么还不回来……”
“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张小林眼皮一跳,“阿镛,我早就跟你讲过,阿拉应该先发制人,而不是在这里傻等,早打早安心!”
杜镛不响,独坐在沙发上,闷闷的,似乎是在反省自己先前的应对策略。
正在此时,管家又进来客厅通报:“老爷,叶绰三回来了。”
杜镛神情严肃,眼前却一亮,忙说:“快让他进来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须臾,叶绰三走进客厅。
只见他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可眉宇间却透出一股坚定,并未有丝毫颓丧的神态。
张小林脾气火爆,当下便迎面走过来,指着叶绰三的鼻子破口大骂:“侬他妈是吃白饭的么,货都搞丢了,还他妈敢回来?老子托了多少关系才找到何长官,让他帮忙押运,四辆卡车,三十几个水警,还有巡捕的照应,就这样侬都能把货给搞丢?侬怎么不去死?”
叶绰三是杜家的手下,“小八股党”的骨干,张小林骂他,他心里有火,只是碍于杜镛的面子,才勉强隐忍下来,但却不肯接受这番无端的指责。
“小林哥,侬把话讲清楚好不啦?”他忿忿不平地争辩,“谁把货给搞丢了?简直莫名其妙,阿拉公司所有的货,全都安然无恙,我刚刚送到仓库才回来!”
“货没丢?”杜镛惊喜,旋即又转头看了看黄探长的眼线。
那人一怔,忙说:“咋可能没丢,我刚才在大世界门口亲眼看见了!”
“侬看见个屁,少他妈瞎七搭八乱讲!”叶绰三厉声骂道,“侬他妈算哪瓣蒜头,我刚才在滩头卸货,侬还有我了解情况?”
“那没有枪声吗?”黄探长的眼线疑惑道,“我明明听见外滩那头有枪声啊!”
“有枪声就代表丢货啦?”叶绰三狠瞪一眼,随后转身面向杜镛,“大哥,刚才滩头确实碰见了点小情况,不过没关系,斧头帮让阿拉打跑了,货没有丢,我亲自点过了。”
闻言,杜镛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转而却又狐疑起来。
张小林倒是喜不自禁,只是高兴之余,却又有些后怕,继而愈发愤怒。
“册他娘的,那个王老九敢对阿拉动手,就算这次货没丢,老子照样也要找他算账!”
未几,杜公馆的管家竟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躬身拜道:“老爷,荣庆瑞回来了。”
杜镛不知在想什么,冷不防思绪被人打断,回过神来,愣愣地说:“哦,让他进来。”
不多时,荣庆瑞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站在客厅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混杂着泥浆和汗液,尽管此时已经渐渐阴干,但却难免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馊味儿。
叶绰三凑到近前,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问:“瑞哥,侬刚才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让侬在码头引桥上等我么,怎么莫名其妙人不见了。”
“小叶,侬有没有搞错,竟然还来问我?”荣庆瑞更加没好气地说,“刚才在江面上,有人冲开枪,侬不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侬刚才干什么去了。”
“废话,公司的货掉进江里了,我能站在那里看着么,当然要带人去下游捞箱子啦!”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喂,我说两个到底是咋回事嘛!”张小林听得晕头转向,急问道,“他妈的,阿拉公司的土货到底丢了还是没丢?”
“没丢!”叶绰三信誓旦旦地高声回道。
“丢了!”黄探长的眼线言辞笃定,毫不退让。
“丢了几箱,但大部分已经让我捞回来了。”荣庆瑞的回答被夹在中间,因而显得似乎最为可信,不然没法解释三人目前的分歧。
“他妈的,就没一个人能把事情讲清楚吗?”杜镛的脾气就算再好,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阿荣,你来讲讲!”
荣庆瑞点了点头,先将探头卸货的情况简略概述一遍——直到江面上第一声枪响以前,他的说法和叶绰三完全一致,但在枪响之后,两人的见闻便开始出现分歧。
“大哥,当时江面上乌漆墨黑,那条火轮不开大灯,而且又在江心,离得太远,我根本不敢开枪,怕打到自己人,所以就想着带弟兄们过去支援,可还没等下水,就在江边附近看见有几只货箱漂过去,再听小叶那边,好像已经有人落水了,我能咋办,只能去捞货啦!”
“根本就没有货箱掉进江里!”叶绰三坚持道。
“侬确定?”荣庆瑞说,“我可是在下游捞起来不少,刚刚送到仓库里,侬不相信,阿拉现在就去看看嘛!”
黄探长的眼线见叶绰三和荣庆瑞都争论不休,可见当时的情况必定相当混乱,于是便又愈发坚定自己的看法,跟着起哄道:
“不要在争了,我都已经看到了,确实丢了,至少丢了十几二十箱!”
张小林和杜镛相视一眼,这下连气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撒了。
红口白牙,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究竟。
最后杜镛索性站起身,直言道:“你们都不用再说了,现在就去仓库验货,点一遍,就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