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括依诏入宫,到了内东门下,就被告知,因为今天天气不错,所以天子决定到后苑钓鱼,于是,他陛见的地方也改了——内池沼。
沈括也没在意,像他这样经常入宫的大臣,经常性的就会在入宫的时候,被告知——天子已经决定换地方召见您了!
一开始,沈括还以为,这是少年心性,总爱随心所欲。
直到后来,有此他和妻子提及此事,才被妻子一语点醒:“旧年禁中之事多泄,今天子临朝以来,禁中大臣语,已少为外廷知!”
他顿时醍醐灌顶,明白了过来。
少主根本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一种很高明的权术手段。
借此,既能打乱外人的窥伺准备。
同时也能有效的清理自己身边的人——通过这种办法,可以一轮轮的试探身边的人。
一次泄密,所有人连坐,统统打入另册。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敢随便传播禁中语了。
此兵法所谓:声东击西,避实击虚也!
沈括跟着冯景,从内东门入宫,然后向西经会通门,过崇政殿。
过了崇政殿,便进入真正的大内宫阙范围。
这里的气氛明显的紧张起来。
巡逻的亲从官们,在御道上穿梭往来。
沿着长长的御道,穿过崇政殿后的廊柱,自延和殿与景福殿之间的狭长走廊穿出,就到了广圣宫,而广圣宫后面就是后苑。
先帝时,沈括来过这里一次。
彼时,他还是判军器监,有次先帝特意带他来到后苑,赏花垂钓。
所以,沈括有些印象。
但,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沈括想着,就颇感唏嘘。
十七年前,熙宁变法正值高峰,他也是风华正茂之年。
而十七年后,已是换了天地。
但,眼前的宫墙,却还是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所以,沈括在过宫门的时候,稍微驻足了一下。
冯景何等机敏,立刻注意到了,轻声问道:“提举曾来过?”
“嗯……十七年前,蒙先帝爱幸,奉旨伴驾于后苑……”
冯景顿时肃然起敬。
十七年前……这位提举就已能随先帝伴驾至后苑……
果然不愧是先帝特意为少主磨砺、挑选的辅佐大臣!
便道:“朝中能如提举般,获两代天子爱幸者,也没有几个啊!”
“想来,提举当有宣麻拜除之日!”
沈括听着,心花怒放。
宣麻拜除,拿到一把清凉伞,这是他这辈子的最大追求了!
也是如今所有大宋士大夫们的最高追求。
不过,嘴上他还是谦虚着:“国家贤臣无数,德行高于我者,不可计数……宣麻之事……我何敢望?”
冯景笑了笑,也不说话,只带着沈括进了后苑。
一入后苑,安保水平立刻直线上升。
穿着山文甲的御龙直,取代了皇城司的亲从官。
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沈括不敢再张望,只低着头,跟着冯景一路向前。
大约在这后苑中绕了有一刻钟左右,沈括听到了潺潺的水声以及水车汩汩的汲水声。
他稍微抬头,便看到了夏日明媚的阳光下,池沼旁的一处码头上,长着许多伞盖。
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穿着褚黄色常服的少年,正拿着鱼竿,坐在一条用着藤蔓编制而成的椅子上,似乎正专心致志的看着池沼。
沈括看着,心道:“当今天子,与列祖列宗,皆是一般的爱钓鱼啊!”
自太宗以降,历代官家,都是钓鱼爱好者。
有关他们钓鱼的故事、趣闻,都快能写成一本书了。
譬如说,真庙的时候,禁中就传出来过,钓鱼选宰相的传说。
据说,当年真庙爱钓鱼,但却总是钓不上鱼。
为此,真庙决定带大臣们一起钓鱼。
看看到底是技术的问题?还是这后苑里的鱼有问题?
结果……
当日几乎所有人都中鱼了,就真庙没有!
顿时,龙颜大怒!
这个时候,丁谓见到风向不对,立刻赋诗一首,其中有一句这么说的: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钩迟!
真庙听完,龙颜大悦,回去后就召见了翰林学士,宣麻拜相,让丁谓成了宰相!
这个故事,没有人知道真假。
但,沈括可以确信的是——祖宗以来,天子垂钓,近臣伴驾,乃是制度。
尤其是仁庙时代,还特别发展出了‘钓鱼宴’。
根据当年参加钓鱼宴的大臣们说,在这禁中钓鱼,是有规矩的。
比如说,天子未中鱼,大臣即使中了鱼,也不能提杆,也比如说,伴驾垂钓,君臣用的抄网是不同的。
天子用红网,大臣用白网。
这一点尤为关键!
因为,据说当年曹利用,就是在伴驾钓鱼的时候,用了红网,得罪了仁庙,因此被罢相、刺配,最后被逼杀。
想着这些事情,沈括就战战兢兢的到了那码头前,对着正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的垂钓的天子拜道:“龙图阁直学士、朝议大夫、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臣括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是的,沈括又升官了。
如今,已经差不多升到了他因永乐城战败而被罢黜的官阶。
当时的他是以龙图阁学士、太中大夫为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只差一步就能宣麻。
奈何,就是这一步……怎么都没有跨过去!
如今,兜兜转转,总算是升到了只比罢官贬黜前低一点的官阶、贴职。
两府的大门,再次为他打开。
赵煦回过头,看向沈括,露出笑容:“沈卿来了!”
“且免礼,到朕身边来,与朕一起垂钓……”
“诺!”沈括受宠若惊般的再拜谢恩,然后起身,恭恭敬敬的来到了天子身边。
冯景将一张椅子搬到他面前,又奉来茶水,为他取来了一支鱼竿,一个鱼篓以及一个抄网,白色的!
沈括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官家面前放着的抄网,果然是红色的。
赵煦见着沈括的神色,咧嘴一笑:“卿想起了什么?”
赵官家们爱钓鱼,在现代宋史研究圈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曾有人打趣玩梗:“可能就是老赵家年年空军,所以气运平衡到了钓鱼城,让他们钓到了一位蒙古大汗!”
赵煦拿着自己的抄网,晃悠了一下。
沈括赶紧道:“臣惶恐……”
“无妨!”赵煦笑着说道:“卿且坐下来,与朕一边钓鱼,一边闲聊吧。”
“诺!”沈括小心翼翼的坐下来,拿着鱼竿,然后熟练的挂上鱼饵,但没有第一时间下杆,而是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赵煦那边的鱼情。
鱼竿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但水面上的鱼儿,看着似乎有不少!
这就很尴尬了。
毕竟,传说中,天子未中鱼,大臣即使中鱼也不能提杆。
更有传说,曹利用就是栽在某次钓鱼,比仁庙先中鱼,还用了仁庙的抄网,因此得罪,最终吊死在房梁上。
所以……万一,若他来了后就中鱼……这多尴尬?
沈括觉得,还是得等一等。
赵煦见着,却是笑着摇头,问道:“卿为何不下杆?”
“是怕比朕先中鱼?”
“没关系的!”赵煦轻笑着,看向面前的水面:“朕可不似祖宗那般宽仁!”
“这池中鱼,若不给朕面子,那朕自不会惯着它们!明天就命人来抽水!”他舔了舔嘴唇,怪笑起来。
话音刚落,赵煦手中的鱼竿就有了动静。
他轻轻一拉,一尾差不多半斤左右的鲤鱼,就被他拉了上来。
一边的冯景,眼疾手快,立刻拿着抄网,将鲤鱼抄起来,放入鱼篓内,嘴上还不停恭维着‘大家神威’、‘震慑群鱼’、‘此鱼为大家所钓,真真有福气’云云。
赵煦中了鱼,自然非常高兴,得意对沈括道:“沈卿你看,还是抽水管用吧?”
沈括显然不知道抽水梗,只好陪着笑起来,然后甩下自己的鱼竿。
赵煦上了鱼,兴致也来了。
在冯景将鱼儿抓着取下鱼钩,放入鱼篓后,他继续挂上鱼饵,继续下杆。
趁着下杆的功夫,赵煦对沈括道:“沈卿啊,朕忽然想起了,祖宗时的一个故事……”
沈括竖起耳朵,嘴上恭敬的道:“未知陛下想起了何事?”
“也是发生在此地!”赵煦微笑着:“据说,太宗时,这后苑中还养过交趾进贡的大象!”
沈括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连忙开始捧哏:“臣也有所耳闻……据说,那象颇通灵性,太宗爱之,尝与左右观象于后苑……”
赵煦点点头,接着道:“那象死了后的事情,卿也知道吧?”
沈括颔首,恭敬的道:“臣略有听闻……传说太宗曾命人剖象取胆以观象胆……但屠夫剖开象腹,却寻不到象胆……”
“当时伴驾的徐骑省(徐铉,因其曾官拜散骑常侍,所以世人以【骑省】称之),奏之曰:乞于前足求之!”
“太宗命人剖象前足,果见象胆!”
“太宗问其故,徐骑省对曰:象胆随四时在足,方今二月,故知在其左足也!”
赵煦听完抚掌赞道:“卿果真博闻广识!”
“只是……”赵煦忽地扭头,盯着沈括的脸,换了一副无比认真严肃的神态,问道:“以卿之见,象胆果如铉言,随四时在足吗?”
大象的胆,会因为四季变化而在四条腿上来回游走?
上上辈子,赵煦或许会信这种故事。
但在现代,接受了科学教育后,赵煦知道,这又是一个文人编出来的故事。
沈括咽了咽口水,答道:“奏知陛下,臣……未曾见过大象……不敢言其真伪!”
赵煦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抚掌道:“善!”
“卿真诚人也!”
“圣人【格物致知】之道,就需要爱卿这样的精神……”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未有实证之后,才可定论!这才是【格物致知】的圣人真意!”
“卿以为呢?”
沈括听着,却是仿佛醍醐灌顶。
他喃喃自语一声:“唯实证之后,才可定论……唯实证之后,才可定论……”
接着,他就面朝赵煦,跪下来,叩首拜道:“陛下德音,圣哲渊深……臣叩谢陛下提点!”
这话一半是阿谀奉承,但也有一半是真心实意。
因为沈括自从开始打出【格物致知】的旗号,提倡实学后,他与苏颂等志同道合之人,共同埋首于此。
虽然,成绩是做出来了不少。
但,在理论和学术上,却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他始终被困在孔孟之道中,虽也想过,借他山之石。
可孔孟之外,如今士大夫们喜欢拿来填充自己的理论和主张的那些东西——庄子、老子或者佛家的说法,都太过形而上。
对他想要走的【实证】或者说叫【实学】却没有多少用处。
不意如今,却在入宫伴驾垂钓时,被官家一语点醒。
就像当初,官家一句【格物致知乃圣人大道】,让他得以开辟出一条有别于当代其他学派的新道路一般。
赵煦见着沈括的模样,摆摆手道:“卿不必如此……”
“且起来吧!”
沈括再拜谢恩。
这个时候,无论是沈括,还是赵煦,都没怎么管自己面前的鱼竿了。
赵煦等沈括坐下来后,就对他道:“说起来,今日朕请卿入宫,却也是个类似当年太宗皇帝求象胆的问题,想与爱卿请教……”
沈括低着头,道:“乞陛下赐教!”
“是这样的……”赵煦抬起头:“前些时日,朕在御花园中的凉亭纳凉,在走出凉亭的时候,一颗果子落到了朕的头上……”
赵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假装自己真的被果子砸到了脑袋。
沈括不明所以的看向赵煦。
赵煦眯起眼睛来:“朕这两天一直在想此事……”
“沈卿……你说为何这天下之物,都是从高处向低处掉落?而不是相反?”
沈括听着,起初还不以为意,没怎么想就下意识的回答:“奏知陛下……自古以来,天下万物,皆自……”
然后,他就愣住了。
对啊!
为什么所有东西,都是从高处向低处掉落?
为什么呢?
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已经起来了。
赵煦看着他的模样,在心中暗暗点头,赞道:“果然不愧是被现代推崇的大科学家!”
若换了其他人,是不可能如沈括这般,迅速反应过来的。
就算反应过来了,大抵也是演戏。
不像沈括,以赵煦的观察,他是真的开始思考‘为什么天下万物都是从高向低掉落?’这个打开了现代科学的千古之问。
于是,赵煦决定给他加一把劲,再推他向前走一步,让他去打开那扇‘科学’之门。
赵煦接着问道:“还有啊……”
他拿起自己身边,团起来,用来打窝的饵料,将之分成两个大小不一的球体。
然后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问道:“沈卿啊……”
“卿觉得,朕手中的这两团饵料,若同时从开宝寺铁塔向下抛……”
“哪一个会先落地?”
“大的?”赵煦抛了抛:“还是小的?”
沈括咽了咽口水,答道:“陛下,臣以为,恐怕这两团饵料在落地前就会碎开……或者被风吹走……”
他是走在第一线的,专门做各种实验和实证的人。
他曾用飞鸟法,绘制地图,为赵煦创作沙盘这一工具,做好了理论和技术准备。
他还发明【分层筑堰测量法】,准确的测量出黄河开封段到泗州之间的落差,为导洛清汴工程,奠定了可行性的技术论证。
他也在仔细研究了太行山的些海洋贝类化石后,断定当地在无数年前可能是海洋,至少也是海滨地区,于是推断出华北地区可能是河流冲击、沉积而成的平原。。
他还是声学先驱,首次发现了【应铉共振】现象。
所以,他是个在科学上非常敏感的人。
准确的说,他是‘先天科学圣体’。
五百年才能出一个的那种!
于是,沈括浑身都在颤栗。
“陛下……”他喘息着:“臣乞至开宝寺铁塔,用大小两个铁球做实证!”
赵煦含笑点头:“卿想做那就去做吧!”
“至于现在……”
“且陪着朕钓鱼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