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钱庄的门前,开始张贴出了一张张的布告。
消息传出,京城哗然。
尤其是对太平府而言,不啻是雪上加霜。
本来这些时日,就人心惶惶。
不只是各大商行,即便是寻常的中小商户,现在都在努力艰难的维持。
再加上许多消息,使人更觉慌乱。
在这种气氛之下,联合钱庄出问题了。
出了问题,就要自保,而自保的唯一办法,就是减少贷款。
可这对于所有的商户们而言,不啻是灭顶之灾。
这几年来,行情实在太好,许多的商行和商户为了扩大经营,贷款者不少。
毕竟借了银子来,就能生出无数的利润,即便还了贷款加上利息,也有利可图。
可现在,这钱庄放出这样的消息基本上就是告诉大家,所有人的资金链都断了。
“老爷,老爷……”
立德商行里头,一道急切的声音响起。
一个账房匆匆而来,如丧考妣的模样,他进入了商行后头的内室,气喘吁吁。
而立德商行的东家张正,此时正忧心忡忡地坐在桌案跟前,听到了这账房的声音,勉强打起了精神。
张正从前是个秀才,此后多次乡试不中,再加上家中经营不善,不得已之下,只好从商。
谁知他却在栖霞混得风生水起,慢慢买卖开始做大起来。
这其实也好理解,毕竟读过书,再加上乘着栖霞发展的时机,当初虽是家里败落,可手里头的银子却还是比寻常人要丰厚的。
如今这立德商行经营了不少买卖,承包了一处矿山,有一个印染的作坊,实力不可小看。
顾名思义,这立德商行之所以取名立德二字,自是摘抄了立功、立言、立德的词儿,张正想借此,彰显自己从前读书人的身份。
他这辈子,读书不成,科举无望,立功、立言只怕是没指望了,那么也只好用立德二字来彰显自己了。
这几年顺风顺水,因而在他这极为考究的书斋里,搜罗了不少字画和孤本、古籍。
以往的时候,张正最爱在此看看书,观摩一些古画,可如今,他对此没有一丝的心情。
“如何了?”张正紧紧地看着账房。
账房一脸惨然地看着张正,回答道:“已经和联合钱庄交涉过了,那边说,实在放不出贷来,这不是信用的问题……是……”
张正听罢,脸色更是难看,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目一下子失去了神采。
良久,他嘴唇嚅嗫了一下,努力地道:“平日里与我们交好的周掌柜呢,他怎么说?”
账房苦着脸道:“他不肯见学生,只是托人来告诉学生,说这事,他已做不得主了,他虽知老爷是有信用之人,可现在……大家都难,而且这是芜湖郡王殿下的意思,商行的总掌柜朱金老爷亲自主持,他区区一个掌柜,如何敢徇私?只说对不住老爷,还望老爷见谅,自己想想办法。”
张正听了,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跌坐在了椅上。
他脸色颓然,嘴唇颤抖,喃喃道:“自己想办法,自己如何想办法……钢铁作坊那边,也遭遇了困难,咱们矿山供给的矿石,他们也付不出钱来,现在钱庄又不肯借贷。这般的话,这商行还怎么维持?数百人都等着月俸,还有……仓库里这么多的货……”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从前的意气风发,在此时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立德商行经营迄今,这都是他的心血,而如今,若是钱庄拿不到贷款,资金链便算是彻底地断裂了。
连钱庄都不肯借钱,那这世上,还有谁肯借钱给他渡过难关?
这也意味着,立德商行不出一个月,可能就要彻底关门大吉。
而他……身上有不少的债务,现在这个行情,就算是关门大吉,手头上的矿山还有作坊,可是不值钱的,甚至连偿账的可能都没有。
一夕之间,从前腰缠万贯之人,如今竟一下子成了背负了债务的穷鬼。
这谁接受的了?
账房叹了口气道:“老爷,该另想出路了。”
“没有出路了。”张正苍白着脸,摇摇头道:“完了,全完了……”
“对了。”
倒是这账房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忙道:“老爷,听钱庄那边说……此番钱庄收紧,甚至是现在的市面行情,都是因为……”
说到这,账房却是突然顿住了。
张正抬头,紧紧地看着账房:“你继续说。”
账房犹豫了一下,最终接着道:“说是因为陛下和郡王在江西布政使司遇刺,让陛下和郡王殿下对新政失去了信心,还说……”
张正听到这,立即就怒不可遏地道:“好端端的新政,就因为这样便半途而废?”
账房苦笑道:“这也没办法的事,老爷您想想,现在全天下都在反对新政,各府各县,还有朝中百官,哪一个不是如此?陛下如何考量且不说,可郡王殿下听说现在也开始打退堂鼓了,听闻……现在睡觉都穿着甲胄,身边还布置着大量的护卫,老爷不想想,现在多少人因为新政,将郡王恨得咬牙切齿。郡王殿下虽得圣宠,风光一时,可是……他也害怕啊……”
“我还听说,现在郡王已经开始招募芜湖卫了,显然……这是打算自保。”账房带着几分深以为然的味道道:“毕竟现在这个样子,老爷您亏的只是银子,可这般下去,郡王殿下是丢命的啊。”
只此一言,张正宛如一下子跌到了冰窟,浑身颤抖起来。
他打了个寒颤,口里不由自主地道:“我何止是亏了钱,这是要我的命哪,我一家老小可都压在这买卖上……”
说着,张正哽咽失声。
这是何等的绝望啊,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账房幽幽地叹口气,他摇摇头,在商行里,他乃张正心腹,自然待遇不错。
可现在这个行情,张正这个东家完了,他这个账房只怕也要离开这商行了,将来想要谋生,只怕也不容易了。
于是账房忍不住道:“真是奇怪,咱们新政好端端的,怎就遭了天下人嫉恨?这满天下的百姓,难道就真视新政为眼中钉?”
张正默坐着,一声不吭。
账房接着道:“不过听闻,现在栖霞不少诗词文章,都是讥讽新政的,还有不少的大儒……”
就在此时,张正突然大喝一声:“一群跳梁小丑罢了。”
这一声大喝,却一下子将账房吓了一跳。
张正双目赤红。
要知道,当初张正对于某些大儒,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张正毕竟也是读书人出身,甚至不少非读书人出身的商户,也对这些大儒礼敬有加。
这其实可以理解的,商贾一直处于被打压的状态,现如今不少人虽挣了银子,可在大儒和读书人面前,依旧还是自卑的,甚至有不少人,为了附庸风雅,努力想要与一些名儒和读书人结交,送钱送物,购置大量的墨宝和字画。
仿佛只要与他们勉强能交上朋友,自己也有了书卷气。
而对于大儒的话,许多人虽听不甚懂,却也颇多信服。
因为人家引经据典,说的头头是道。
正因如此,太平府虽是有了银子,却也多了不少的大儒,被人毕恭毕敬地请了来,出各种的车马费,极尽优待,请他们来讲授一些学问。
张正就是其中之一,他当初为了结交某个读书人,可是花了大价钱,直到对方肯屈尊来,他甚至让人直接派车马去人家住处去迎接,此等殷勤,非常人所及。
因而,栖霞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氛,人人都指望攀上这一股学风。
只是张正此刻,眼睛却红了,这布满血丝的眼里,只是阴沉的冷然。
以往,他不会去多想这些问题的,因为这些问题,是庙堂里那些大人物的事。太平府历来有张安世护佑着,他们安心挣银子,偶尔附庸风雅就成了。
可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却突然有一种仿佛被人愚弄的感觉。
他身躯颤抖着,突然抬头道:“听闻那位周先生,这两日还在栖霞?”
账房下意识地皱眉道:“老爷,这个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去想拜谒周先生?”
张正面上没有表情,他站了起来。
商海浮沉,似他这样的人,也绝不是善茬,更不是什么吃素的角色。
他眼睛半张半合,沉声道:“人心……人心……是啊,咱们大明朝,人人都反对新政,人人都以新政为弊政……陛下推行新政,竟是遇刺,而芜湖郡王,现在也打了退堂鼓……这天下人心……在彼不在此啊。”
账房凝视着张正。
张正则是皮笑肉不笑地又道:“老夫算是完了,可即便是要完了,却也不能无声无息地沦为乞丐……”
账房不露声色,他渐渐的明白了。
张正突的又端坐下来,似乎在这一刻里,又有了几分精神气,道:“曾东家他们几个,让人去约一下,明日请他们去醉月楼喝酒。除此之外……矿场那边,告诉吴掌柜,随时听用,工钱的事……告诉他……这工钱发放,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张正的声音,越来越低。
账房听着,脸色变幻不定。
此时的他,又看到了张正所散发出来的狠劲。
敢做买卖,却能将买卖做到这个地步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与人为善,长袖善舞这样简单。
脱去了那永远笑脸迎人的外衣之下,那种为了利益孤注一掷的凶狠此时立即显露了出来。
张正慢悠悠地道:“还有……印染的作坊那边,叫几个主事的今夜来见我,我有事要吩咐。”
账房诧异道:“老爷,这……不会出事吧?”
张正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嘴唇轻动,他平静地道:“他们不教我们活,我便教他们去死!”
账房再没吭声,他只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某种意义而言,张正的话,又何尝没有说到他的心坎里呢。
…………
京城……栖霞。
许多的酒楼里,突然有了不少的客人。
他们直上厢房,紧闭了门窗。
而后,一个个穿着布衣之人,徐徐而出。
一份份的小册子,开始出现在矿山和作坊里头。
这等小册子,在从前其实也有不少。
张安世办了邸报,可因为商业的发达,使得印刷的成本大为降低,张安世却不敢办其他的报纸。
倒不是这报纸无利可图,而是这玩意在这个时代,完全是宣传的利器。
恰恰因为是利器,张安世是绝不敢碰的。
他又不是傻瓜,这玩意一旦出来,首先挨打的就是他自己。
毕竟,这天下的知识,绝大多数舞文弄墨之人,都在张安世的对立面,这要是给了那些士绅和读书人们启发,张安世保准会被各种的报纸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然后被读书人们爆锤。
不过,印刷业的发达,虽然未出现报纸,却也让各种印刷的小册子开始流行,其中多是一些读书人的文章。
可现在,这几日一种奇怪的小册子开始出现了,这种小册子疯了似的在京城和太平府流传,深入进了作坊以及市井之中。
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也随之开始流传。
资金要断了,各大商行和作坊甚至是商户只怕都要不保。
郡王殿下已有萌生退意的打算,他决心安心地做一个逍遥王爷,不再理世事。
买卖做不成,只怕可能要辞退大量的雇工,以后大家各谋出路。
学里读书的少年和孩童们,此时也开始察觉到,自己的父母忧心忡忡,已开始低声嘀咕回乡,还进不进学之类的字眼。
此时的京城和栖霞,迎来了初冬。
寒风彻骨一般,令这里又添了一份寒意。
而此时,一份份密报,也送到了郡王府的案头上。
杨溥看着一份份的奏报,同时持笔做出回应。
只是这些讯息交织在了一起,以杨溥多年的阅历,又何尝不知可能要发生什么?
这一切都令他如芒在背。
心底深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
可此时,他不得不定神,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既是张安世对他的信任,可同时,也是一种对他的试探。
他闭上眼睛,心头非常的清楚,经历了这一件事,他就算彻底地与张安世挂了钩,从此之后,是真正的一条船上的人了。
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偶与同在郡王府里的书吏们闲谈。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在推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越是推演,他越不敢去想象。
于是,他平静地等待着。
张安世则直接进入了模范营。
模范营的大部已经入宫卫戍,还有一队人马,暂时驻扎于栖霞。
张安世好像没事人一般,外间的事,似乎一切都和他无关。
年轻人最重要的是好好保护自己。
否则这个年轻人一定活不长。
甚至,他连由郡王府送来的奏报,都懒得去看,反正他在营中,而他的妻儿,也已送去了东宫暂住。
就在此时……
当这钱庄的消息传出,也不免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似乎彼此的双方,都指望着能够奋力一搏。
关于联合钱庄的事,已有大量的御史上奏。
说是联合钱庄不再放贷之后,人心惶惶,可见新政之害云云。
朱棣对此,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笑笑。
不过他如往常一般,还是参加朝会和廷议。
在崇文殿举行的廷议里,翰林侍讲学士突然讲到了吕不韦的典故。
朱棣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这侍讲学士刘湛却是兴致勃勃地讲着:“陛下,吕不韦区区一介商贾,却将秦王子视为奇货,认为奇货可居,也正因如此,他借此成为了秦国的国相,由此可见,这天下无教化的危害可见一斑……现在听闻,各处都是怨声载道……”
朱棣随口问道:“天下百姓,在抱怨什么?”
刘湛立即道:“抱怨新政的一些举措……”
他的用词很精确,他没有反对新政,反对的只是一些举措。
如此一来,便是进可攻退可守。
朱棣不喜不怒,漫不经心地道:“这样说来,这新政是人人怨愤了。”
刘湛却是愤愤然地道:“臣所闻所见,怨愤者极多,历来圣君,都以天下之心为心,以天下百姓之念为念,顺从民心民意……”
刘湛说的激昂。
朱棣却是突的打断了他:“你这般说,朕要从善如流?可是何为善?”
“百姓之念即为善。”
朱棣笑了笑,审视着这刘湛:“那百姓在哪里?”
“百姓无处不在。”
朱棣道:“可朕却得知……这不少百姓,对新政感激涕零。”
刘湛下意识的就道:“陛下……所知的这般百姓,又有几人?”
刘湛的心头其实有点惊喜,毕竟翰林们当着陛下面前在这个问题上念经已经念烂了,陛下一向表现的不屑于顾的样子。
谁晓得今日,陛下居然有兴趣和他进行讨论。
他不怕与朱棣进行耐心的讨论,就怕朱棣摆烂,毕竟以翰林的学识,显然是吊打朱棣这个’大老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