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之时,林真秀身心疲惫地回到赤坂宿舍。进门之后,站在漆黑一片的玄关这里怔怔出神。
和广野早苗之间的事,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不谈高濑家的因素,拒绝还是接受完全是个人的权力。至于没有给出解释是不是错的,那可以颠倒性别来想象一下,假设是女方拒绝而没给出解释会否遭到指责就知道了。
然而,不觉得有错不等于心安理得地看着昔日关系融洽的同期生痛苦。在外面,他只能强自支撑,等回到宿舍这个私密空间内,又是在没开灯的玄关处,黑暗解开心防,也就没顾虑地沉浸在愧疚的情绪中了。
时间缓缓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点绿光在笼罩在黑暗中的玄关里忽得亮起,旋即熄灭,像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上猛然出现一盏路灯,将注意力引过去那样,将他召唤回现实世界里,不仅整个人清醒过来,情绪也控制住了。
绿光来自紧握着的手机信号灯,他打开玄关照明灯,点亮屏幕,看到来自堀未央奈的Im消息。
“刚才伊藤经纪人和我说,《周刊新潮》明天会发一篇针对松村桑的负面文章,和Ricey lady有关。我明天会买来看一下,如果提到是你推荐,就立刻告诉你。”
他久久地看着,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才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还好,虽然晚了点,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心情也稍微好了一点。想了下后,睁开眼,输入“知道了。如果有,你看到后也可以给我点建议”发了过去。没过半分钟,收到回复,“我没林那么聪明,不能瞎出主意,扰乱你的思路。而且,我相信林的主意肯定会比我更好。”
还不是很笨嘛,当家庭主妇勉强够了,他的脸上浮现笑意,心头的抑郁也去掉了许多,斟酌了下,发了条消息过去,给出含蓄的提醒,“我早上就知道了,你知道的比我还晚呢。”发完后,又和自己开了个玩笑,“这就是早革命不如晚革命吗?那谁是不革命呢?”
随意想了下,他的脑海中居然浮现西野七濑那张露出大白牙的治愈笑脸,赶紧摇摇头,像要将之从脑海中赶走一样,但跟着又有一个念头冒出来,“是不是应该再去几次握手会,或者给西野桑再找点有分量的工作?这样一来,试镜邀请就算给出去,今野桑也不能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白石身上?”
正琢磨着,回复到了,“是她们告诉你的吗?我是二期生,没人和我说过,还是刚才菊地桑在经纪人的群里发通知,说明天会有这篇文章出来,大家注意不要乱说话,伊藤经纪人看到后和我说,我才知道的。”
他脸上淡淡的笑容慢慢收起,上午卫藤美彩那句话浮上心头,“菊地桑刚才告诉所有经纪人这件事,提醒不要随便说话,阿南桑收到后告诉我的。”
哪句是真,那句是假?他脑海中回荡着疑问,可手指悬停在屏幕上,迟迟不能按下——想要知道真假很简单,找个借口索要通知的截屏,或找其他经纪人问下就能知道,但答案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想看到。
许久之后,他只能对自己说:“伊藤经纪人主要带二期生和under,在经纪人中的顺位比较低,只有在全体通知时才能知道很正常。卫藤口误或者阿南经纪人口误也有可能。”又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等过了一会儿,他打起精神,将刚才的疑问抛到脑后,发消息安慰那个娇俏少女,“伊藤桑已经在《produce101》出道了,下一单今野桑肯定要给选拔,加上你,下一单中至少有两个二期生。我看到北野桑在这一单里虽然只开了24部,但也全切了,是继你之后,第二个全切的二期生,说不定为了鼓励你们,也让她也进选拔。如果能成真,选拔中就有三个二期生了。情况正在不断变好,你要有信心。”
很快,回复又到了,“我会督促大家按照林说的,在握手会努力的。对她们也好,对我也好。这一单还是只有我一个二期生,在休息室里孤零零的,我又掉到under过,没了当过center的光环,每次选拔组集中在一起时都感觉很难熬。”
他看着回复,想起去年初第一次在国际交流基金交谈时,看到的那张柔弱又坚强的脸,心又像是那天一样柔软了起来,就没再用文字回复,而是点下了语音通话按键,在接通后,给出承诺,“你们今年会参加很多外务省组织的海外文化交流活动,只要她们握手会表现能不断变好,就算没进选拔,我也可以找理由要求在海外演出时给她们更多名额。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嗯,我相信林。”对面传来的话很简单,却也很沉重。
结束通话后,在赤坂宿舍和六番町大楼中的两人都陷入一时的沉默。
“伊藤经纪人要求有什么和林相关的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还要表现出全心全意相信和依赖的样子,才有可能让林下决定帮我当上次世代ace,可只是这样做真有用吗?林和生田桑在韩国的事要不要问下伊藤经纪人,看能派上什么用处呢?”娇俏少女瞥了一眼不远处刚过来通知自己,并叮嘱要给那名官僚打电话的伊藤绫花,低下了头,踌躇着。
“进退两难图,徘徊尚谁恃。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泄。”林真秀暗自叹息,似乎能想象出时间如利刃一般,在自己犹豫不决时,不断给彼此带来满身伤痕,可又抱着侥幸心理,幻想着能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那一天,直到许久之后,玄关里响起手机铃声,将他拉回到现实世界中。
“你今天和广野说了什么?弄得她现在喝得醉醺醺的,还喊着你混蛋?”电话接通后,桑子真帆没好气的声音传来,将这个男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后本想埋怨话堵了回去,有点紧张地问:“你和她在一起吗?怎么回事?”
“她在居酒屋呢,喝多了给我打电话哭。我想送她回去,她不肯。你赶紧过来,自己造的孽自己来解决,我没那么大本事。”
一阵噼里啪啦之后,电话直接挂断。没等林真秀反应过来,Im上新消息通知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加贺广,神保町2丁目17号。”接着,是一张广野早苗双肘撑着桌面,低头捏着酒杯,黑色长发披散,遮住面庞,背景是昏黄灯光下居酒屋的照片发过来。
这个男人不再犹豫,叹了口气,转身开门,走出宿舍,苦中作乐地想:还好没换鞋,倒是省事了不少。
半个小时后,林真秀下了出租车,看着眼前的加贺广居酒屋。
这座居酒屋就在神保町大厦北面一点,相距不过30米,门头是典型的日式平民风格,门宽只容一人出入,环境很一般,让他出一点不忍和愧疚来——广野早苗家境很好,又是独女,吃穿住行偏于精致,尽管不介意和同期去充满城下町气息的居酒屋,但有选择的话,更喜欢去欧式餐厅。关系好的同期生有次都开玩笑说:“你喜欢格林童话,就来学德语,去欧式餐厅,回头结婚会不会找个西洋人?”
所以,是伤心到极点了,才不管不顾,随便找个地方买醉?这个男人想着,上前撩起门帘,走进去店内,当听到店员大声的“欢迎光临”时,随意点了点头,巡睃一眼,很快在暖黄灯光下的居酒屋中找到照片中的背景位置,看到了广野早苗。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完全没有喝醉的样子,反是抬着头,望过来,和他视线相交。再左右看一眼,也不见桑子真帆的身影。
林真秀瞬间想起下午打电话过去,桑子真帆明着说不愿介入,转手就打了电话的事,知道自己又上当了。然而,正遥遥相望过来的是和自己关系最特殊的同期,刚才又惹得对方流泪,实在做不出转身离开的事。因此,还是踌躇着走了过去,但也就站在桌对面,并不坐下,摆出说两句就走的意思。只是,广野早苗的应对却也有趣,先眼都不眨地和他对视,到后来索性也站了起来,视线毫不动摇。
这个男人不得不拉开椅子坐下来——边上已经有不少酒客注意到这里的古怪,好奇地望过来,他不想像熊猫一样供人观赏,又斟酌了下,先开了口,“把我叫来是想说什么?”
“我是想,到底该是向你道歉,还是骂你活该。”广野早苗凝视着他,低声道,紧接而来是令他心头一震的问,“我父亲当年和你说了什么?”
林真秀的职业官僚本能瞬间激发,不动声色地反问:“你说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的同期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很不淑女,笑得竟有点张扬癫狂,令他心头一紧。
好一会儿后,广野早苗才止住笑,拿起桌上毛巾擦着激出来的眼泪,用嘲讽地语气道:“林,你和我父亲刚才的表情,还有说的话,一模一样,怎么你们不是父子,而是我和他才当了父女呢?”
什么意思?林真秀急速思考着,又是故作平静地问:“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看,又是一样。”广野早苗再次笑起来,笑得肩头颤动,忽而拿起眼前的酒杯,仰头一口喝尽,或许是喝得急了,呛到一样连着咳了几声,拿起毛巾,捂住嘴,低下头,只能让人看到她的肩头不断上下晃动。
这个男人纵然经历多多,但此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只能继续默不作声,以静制动。可许久之后,广野早苗抬起头,哽咽着对着他发出诛心的质问,“你们都觉得不说是为了我好对吧?可是你们谁又能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却又让他的心情难以平静。
见眼前的男人还是沉默,广野早苗像两个多小时之前那样又一次泪流满面,“我都猜到了,你们还打算瞒着我,是觉得这样才对我更好吗?林,你不觉得对我很残忍吗?让我一生都记着,却一生都得不到答案,时时刻刻被折磨,最后带着怨恨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林真秀就是抿着嘴,咬着牙,死活不肯开口,她也只好放大招了——拿起毛巾,擦干眼泪,取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将手机放到这个男人的面前,用冷静到令人心里发毛的语气道:“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有一点点倔强还能称得上是优点,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在不解的目光中,广野早苗指着屏幕上显示的キープくん几个假名,说:“后藤和你说过我有个相亲对象吧?你们不告诉我真相,我又怎么可能甘心?那就没必要耽搁他了。我现在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们结束了。”说罢,就去点通话键
林真秀手明眼快,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这也是两人认识十年来,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紧接着,年轻女性细腻的皮肤带来柔滑的手感又令他像是触电一般立刻缩回了手。
“你到底是哪里误会了,会这样想?”看着对方手指还悬停在屏幕上,他不敢赌会不会再按下去,只得开了口。
随后,他听到一句反问,“那你先告诉我,在你的心中,我是不是连一个有过不伦的偶像都不如?”这次,他不敢再回避了,但也没正面回答,道:“松村桑和我只能算稍微熟悉一点的陌生人。”
这个回答显然让广野早苗感到满意,慢慢收回了手,脸上也有了点笑容,道:“我也不信,除非那个不论偶像是你的爱人,但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找爱人的男人,不然,就是我有眼无珠了。”说到这里,或许女性天生对八卦的爱好,话题居然歪了下,“你现在好像很喜欢偶像,是因为偶像的本职工作和擅长的就是讨好人吗?”
林真秀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同时也是被勾出疑心——和自己往来的几个女性都是偶像,难道真是因为这个原因?再次闭嘴不答。
好在对方也没纠缠下去,回到正题,“以前在学校时,身边都是同期生,大家关系差不多,你不肯向我解释,我就没想太多,只以为可能是你觉得解释会让我觉得你心很软,继续纠缠你,不如不解释,免得麻烦。可是,你今天居然为一个不伦的女偶像解释,我当时就不信了,我会比一个偶像,还是你这个用中国语来说该是叫道学家的男人肯定看不起的不伦偶像还不如。所以,等哭不动后就在想,你不肯解释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说到这里,她忽然伸手上前,在自家同期没有防备下,用食指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下林真秀还放在桌上的左手的手背,令对方有如触电般立刻缩回手。
“看,你不是身体有问题。”广野早苗肆意地笑了笑,等收起笑容后,继续道,“那天知道你找了卫藤桑后,我就能肯定你不是因为身体问题拒绝我了。既然不是你的问题,那会不会是外部有压力呢?”
林真秀心猛地一跳,差点以为对方猜到自己和高濑家的事了。还好,紧跟而来话并非如此。
“我就想到了我父亲。他总是觉得我是小孩子,总是想要为我安排好一切,总是希望我按照他安排的路走。”广野早苗说着,怔怔地出神了一会儿,才接下去道,“以前刚入学时,大家互相介绍,都要说自己为什么会考东外大。你说你想要研究中国现代历史,我说我喜欢格林童话,想更多了解德国文学。”
她的表情此时黯淡了下来,“这是真的,但也不完全是真的,其实,我更想去的是早大文学部,那里有德语德国文学课程,才是研究德国文学该去的地方。可选择志愿大学和专业时,我父亲允许我私立选早大,但选择国公立时,却直接要求我选东外大,没有问我的意见。等东外大的合格通知书来后,也没问我要不要再等早大的通知,直接替我做了去的决定。”
林真秀有些不解——在日本,尽管国公立大学和私立大学之间,通常会选前者,但以广野早苗的家庭背景而言,毕业后很可能在出版界工作,而出版界是稻门阀势力极大的行业,再加上早大文学部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和出版界又是专业对口,怎么看都该选早大才对,除非考虑到学费问题,但有个集英社高管的父亲,这点不会是困难。
还好,对方随即揭晓了答案,“是因为山下会长出身东外大。他觉得,我就算去了早大,毕业后也进入出版社工作,但因为是女人,工作几年后就可能嫁人辞职,不太可能当上部长,更不可能成为役员、社长,有没有这个出身都一样。反是想让我进入集英社的话,东外大出身更能吸引当时还是社长的山下会长关注,更容易进。”
声音到这里逐渐低沉下来,“我后来想,是不是也有因为我如果是东外大的学生,他就能和山下会长有更多机会接触,有更多的话题呢?”
他听得不忍,安慰道:“不要想那么多,或许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不生气,我知道他肯定通盘考虑过,决定首先对我有利,其次才会考虑是否对他有利。”广野早苗摇头道,又向同期倾诉不满,“但就是因为觉得对我有利,他不少时候就没考虑过我会不会愿意。比如,他如果觉得你不适合我,就有可能出手干预,只是肯定会瞒着我罢了。”
你为什么那么聪明,就那么会联想呢?林真秀无奈地想,但也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我又想,大学前三年还罢了,第四年你都通过国家公务员采用I种试验,马上就是职业官僚了,还能有什么外部压力逼得你不肯解释呢?大概只有会让我伤心或为难的原因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我父亲对你说了什么?”广野早苗继续她的猜测,也越来越接近真相,“反正父子无隔宿之仇,试一试有什么关系呢?我就去找我父亲了。”
林真秀下意识向左瞥了一眼——这座居酒屋向西两百米就是集英社本社大楼,广野真一在其中办公,从集英社销售部大楼或者神保町大厦走过去只要三分钟。
“等进了他的办公室后,我第一句就说,我刚才见林了,你当年对他说了些什么?”广野早苗说着,居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吗?”
于是,这个男人看到了自家同期努力板起脸,面无表情地说着“你说什么?”的话,终于明白刚才那句“你和我父亲刚才的表情,还有说的话,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了。
“他要是没做过,为什么会用这种表情、语气对我说?好像面对的不是自己女儿,而是下属一样。而且,我只说了‘林’,没说全名,他为什么连‘林’是谁都不问一声,就反问‘你在说什么’呢?”
林真秀说不出话来了——就凭这点,当然不能作为证据,但用于自由心证却是足够了。
“所以,林,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告诉我,让我明白,让我死心;一个是继续不解释,让我一辈子想不明白,一辈子缠着你,一辈子疑心我父亲做过什么。”最后,广野早苗死死地盯着自家同期,斩钉截铁地道,顺手点亮手机屏幕,手指悬停在拨号键的上方。
都到了这地步,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说清楚,以父女关系,还有可能化解隔膜。不解释,怀疑只会不断扎同期的心,一生痛苦。
“你父亲是为了你好,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找人提醒我,如果要和你交往,就必须先清理好我那个所谓的口头婚约者的关系……”
好一会儿后,在居酒屋内昏黄的灯光下,在嘈杂的人声背景中,林真秀终于开始解释。
许久之后,广野早苗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等收回手指,低声问,“那现在呢?”
“现在?松村桑的事,我怀疑就是高濑会长给我的警告。”他将自己的怀疑说了一遍。
“那是艺人,才会担心这些。如果不是艺人呢?”
林真秀秒懂,无奈地提醒,“现在只是警告,如果警告无效,接下来就是雷霆一击了。我未必能自保,何况我父母、兄长还在亘理,直接在高濑会长的威胁之下。”
“是我想错了。”广野早苗自嘲地一笑,接着自怨自艾,“当年说喜欢你,去没想到过去了解你的一切。现在知道你遇上麻烦了,想到的却是我并非偶像,不会有这种问题。”
“林……”随后,她有点担忧,有点期待地问,“那你就认命了吗?”像是要给自己信心一样,又追说道:“要是你肯认命,也不会拖到现在吧?”
“我当然不会认命。”林真秀叹着气道,“但谁知道结果会如何呢?连外务省的东外大前辈前些天都试探问我,如果可以不回亘理,是不是能接受这门婚姻,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所以,我一直不敢找交往对象。”
“那卫藤桑呢?”她脱口问道。
“我和她现在不是交往关系,要等和高濑会长之间的较量出结果后再说。”这个男人赶紧澄清。
“所以,她现在只是你的爱人?她愿意?”
“不是,只能说有些暧昧。”林真秀立刻否认前面一个问题,对于后面的问题,也只好透露出自己皮袍下的那点小,来暗示对方了,“她愿意等。而且,偶像为了当职业官僚的妻子,愿意冒点风险,我也不是很愧疚,但其他人,我就承受不了道德压力了。”
广野早苗沉默不语,但对望着就是不移开视线。
好一会儿后,这个男人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摊开来说:“我这里就算有结果,也要三五年后了。男人等得起,女人等不起。况且,已经有人在冒险等着我,我不能忘恩负义。而你,听说也有了很好的姻缘,不值得为了过去而牺牲现在和将来。”
顿了下,他发自内心地长叹,“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错过。再说,你父亲当年传给我的话尽管为了你好,但也让我很难堪,终究有些心结。你父亲和我或许是同类人,要么互相欣赏,要么彼此排斥。在这件事之后,你父亲和我怕是很难正常相处了,你也不想让自己未来陷入两难之地吧?”
广野早苗终于一点点低下了头,没再用视线给自己的同期施加压力。
等过了一会儿,见对方还是保持着沉默,林真秀就准备走了——他能明白自家同期现在矛盾的心理和不知所措,脱离接触,用时间和距离淡化一切是正确的办法,“既然说清楚了,那也就没什么事了吧?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你也别喝了,赶紧回家吧。”
“等一下。”广野早苗抬头,平静地道,“你今天想要我帮忙办的事,不再试一下了?”
“算了。”林真秀犹豫了下,表示放弃,这不仅是因为现在两人的关系已不合适提出求助请求,也是因为对方之前说这种影响到集英社名誉的要求就算恳求也不会答应——女儿总比外人更了解自己的父亲。
“是,我父亲肯定不会答应你。”广野早苗显然猜到了原因,却也没就此罢休,诱惑他道,“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你想不想试一下?”
林真秀深深地看了自家同期一眼,琢磨自己是不是要跳进去,最后抱着听听也无妨的心情,点了点头。
“我父亲不会答应你的原因归根到底在于他不能冒着因为外界压力将一名正社员除名而带来的内部非议,影响社内口碑的风险,以免给今后晋升带来困难。如果不用他出面就能处理好这件事,他其实很欢迎。”
广野早苗先给出结论,随后解释道,“这是因为,只要佐井还在集英社,那位松村桑还在偶像女团,他们的不伦绯闻就有可能成为集英社广报部门的痔疮,时不时被揪出来,给分管和工作在宣传、广报部门的人带来麻烦。我父亲现在就分管这些,还是从这条线上晋升的,为人为己都要解决这个隐患。否则,当上社长的机会很渺茫。”
林真秀微微点头。
由于当年的原因,他了解过集英社的情况,因为现任会长山下秀树也是东外大出身,他还顺便研究了下这家会社高管的晋升路线,确认就如其他出版社一样,历任社长绝大部分出身编辑部门,如从社长晋升会长的山下秀树1966年入职集英社后,在《明星》杂志编辑部工作。现任社长堀内丸惠1975年入职集英社后,在《周刊少年JUmp》编辑部工作。而广野真一1979年入职集英社后却是在宣传课工作,历任宣传课课长、宣传室部长代理、广告部部长、宣传部部长,在2013年获得役员待遇之前,只有从宣传部部长转任内容事业部部长后才和编辑部门沾了点边。
这次转任给广野真一在编辑、内容这条线上的任职经历,由此得到可以晋升至社长的资格,但比起来自编辑部门的对手,终究有些底气不足,关键时刻要是有人将佐井庆英的丑闻拿出来狙击,会有很大麻烦。因此,这位确实可能想把大地雷赶出集英社,只是没这权力,也怕物议罢了。
“我之前拒绝后,你有想过其他办法吗?”广野早苗忽得话题一转,问道。
“还没有。”林真秀老老实实地答道,“或许会想办法再托其他人,给佐井桑一点压力,当然也给那位一条出路,软硬兼施,迫使答应。”
“你替他找好出路了?”
“差不多吧。我和一家中国会社在日本的分社社长关系很不错,他们今年有比较大的制作动画片规划。现在动画片多数来自漫改,佐井桑既然是《周刊少年JUmp》的资深编辑,对漫画界肯定很熟悉,非常适合那家会社,如果他愿意出面揽下责任,我打算推荐他去。”
“那就更好了,你手头有软,我这里有硬。”广野早苗说罢,又用汉语道,“姓何的嫁给姓郑的——正合适。”
林真秀没惊讶——这句歇后语还是他在大学时教给对方,就是有点不解,“你能向他施加压力?”
“我当然不能。”广野早苗摇头否认,然而又狡黠地补上一句,“但广野取缔役的女儿能,也更合理。”
林真秀秒懂,这是打算狐假虎威,用广野真一的名号去强迫了,而女儿代表父亲出面,对讲究隐晦含蓄,尤其是越上层越习惯于躲在幕后,便于推卸责任的日本人来实在正常不过。
然而,他还是有点踌躇——广野早苗肯出面,成功概率不小,但会不会引起父女矛盾呢?毕竟,刚才说的只会乐观其成是对方的单方面陈述,不能排除女儿因为父亲的作为,觉得对不起同期,故意这样说、这样做,作为弥补的可能。另外要紧问题是,他一旦接受,就没法借今天摊开来说的机会和广野早苗结束以往的纠葛,理直气壮不往来了。
不过,林真秀思考良久后还是怀着担忧接受了同期的好意。毕竟,想要消除他自己和日本偶像海外推广企划身上的一个重要隐患,化解或许来自高濑会长的攻击,向岩本桂一表现出可以快速、有效解决突发事件能力等,全都建立在佐井庆英愿意出面承担责任的基础上。
接下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嘈杂的居酒屋中,两人开始商量细节,低声讨论需要哪些人的配合,怎么才能让集英社的网络配信部门——数字事业部的分管取缔役兼部长不排斥,主管课长配合,彼此怎么配合,时间地点的安排,一旦广野真一知道后,怎么才能让他默认,届时该说什么,以及做哪些相应的准备。
等都商量好了,林真秀主动去结账,和广野早苗并肩离开居酒屋,从嘈杂的环境中回到下弦月已经开始西落的马路上。
从温暖的室内回到室外清冷的仲春时节,带着淡淡寒气的南风拂面而来,男人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感觉人更清醒一些,精神更抖擞一些。而穿着职业套装,露着小腿的女人却是因为风带走体温而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使劲裹了裹身上的女士西装上衣。
林真秀眼角瞟到,下意识地想脱下身上的风衣,给自家同期披上,但才一动就停了下来——他不想发出错误信号,再给自己找事了。
或许是这细微动作被察觉到,广野早苗瞟了过来,随即又失望地收回视线,目不转睛地向前看,继续向前走。然而,当可以看到前方的神保町站时,她停下脚步,在身边同期投过来的疑惑目光中,道:“都0点了,末班车应该已经没了。”
林真秀按耐住去看腕表的念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而且,如果回家,我父亲肯定要问我之前为什么那样问他,还会追问我后来去了哪里,我总不好骗他。”广野早苗继续道。
他有点明白了,也更迷惑了——如果是堀未央奈、卫藤美彩,乃是白石麻衣,他会理解为想要到自己的宿舍住一晚,或许目标就是期间能发生什么,但对方肯定不会是这意思。
还好,答案随即就到。广野早苗指着前方一座建筑,像是赌气一样地道:“而且这么晚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就在附近随便住一晚吧。那里是神保町芬迪别墅酒店,你付钱。”
林真秀视线跟着看过去,那是距离大约100米远的一座六层楼黄色小楼,在外墙亮化灯的照射下与居酒屋内一样显得昏黄温暖。无论高度还是外饰都不起眼,只有外墙上的玻璃窗宛若用油画框包起来,能给人留下点印象,远不如别墅酒店这个名字引人注目。
“好。”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不就是一晚上的房费吗?和得到的帮助相比,微不足道。只要能让对方的怨气少一点,这个男人很乐意出。
等到了酒店,从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玻璃大门进去,看了眼只有几十平米的大堂,没有任何附属设施,边上仅有一部客梯,完全是一家快捷酒店的模样,他就更加安心了——广野早苗就算生气看起来也很有分寸,没用宰自己出气的意思。
更让他觉得自家同期嘴硬心软的是,在刷信用卡付了两万円押金后,前台服务员递过来的收款单据被边上伸出的一只手给拿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话,“先放我这里,如果能报销,我到时转账给你。”
这个男人也没在意,陪着广野早苗走到客梯前,道:“那我就不送你上去了。”又目送对方进入电梯轿厢,等电梯门关闭,楼层数字开始从小到大跳跃时,转身离开酒店,也就因此不知道自己才走出酒店门,楼层数字就在停止十几秒后又开始从大到小跳跃。当出现数字“1”时,电梯门打开,广野早苗从中走出,来到前台,拿出那张收据,问服务员,“请问,用什么方式可以从上面的卡号查出持有人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