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钟清花钟情意
作者:南海少茶宾   明月照北最新章节     
    箭破天目。

    树影淡屏山隐,天破,云散,月出东山。那宏大亘古的巨眼消失于天际,威压散去,风霜雨雪皆止歇,天地朗朗清明。

    月色如练,如梦一场。

    极端之后是平静。

    劫后余生者纷纷站起身,试图看清皎月流光后的天道真意。却惊见千丈羽翼消散,冒犯天威者坠落青霄。

    如此高度,纵然是六境强者亦会重伤!

    众人本能欲掐诀御物救人,然大阵抽干灵力修为,站立已是勉强,何来余力?

    力竭的少年一咬牙,立于青帝树冠的傀儡咯咯转动,头颅转向天空,一跃而上,欲上九霄。却在上升过程中因灵力不济而摔落架天虹桥,撞翻素日里高高在上道骨仙风的一众修士。三丈宽的虹桥上修士傀儡滚作一团,好不狼狈。

    就在暗中人忍不住要出手的时候,照羽低咳一声,迈出一步。

    下一瞬间,他就出现在无风无云的天空,接住了精疲力尽的朝灵渊。雷劫残余的电流被他连着人一道揽入怀中,在他体内流转一圈无处可去,轻易就就被化消于无。

    “你还有力气用瞬息?”朝灵渊靠在他怀中,仰头问道。

    照羽诚实答道:“抢了树之心最后妖力。”

    朝灵渊笑起来:“千年之内,道缘将无妖藿。”

    随即他指着天:“你果真是对的,祂怕了。”

    照羽却没有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天。他怔怔地看着朝灵渊,现在的朝灵渊容色苍白,唇失血色,月光下的肌肤宛如透明,睫毛轻颤,似乎连风都难载,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快活。像是冬日爆裂的焰火,雪地怒放的花,荒漠里落下的云雨。

    那一箭代表的远不止今日与天争一城的意气。

    这是朝灵渊再世为人,第一次与天道的正面交锋。

    照羽的声音很轻,稍稍不留意就会飘散在高阔天空中,像是为了不惊碎一场镜花水月。

    “你觉得快意吗?”

    轻渺得近乎温柔的话语化作一场风,缠绕在朝灵渊的睫羽。他闻声抬眸,正对上照羽那张在月色下格外端丽的面庞。秾艳淡去,绮丽稍减,玉质金相清韵绝,恍惚见月仙。

    他一时眩惑,只想着清艳亦可蛊人心,竟是忘了回答。

    许是因为一事方毕心上轻松,许是因为见天道却步心中得意,也或许是因为真如照羽所言,他是十分满足,十分快意。

    又或许是本性暴露。

    于是朝灵渊罔顾如今身悬万丈高空,两人皆已经气力空竭,正在坠落的事实,只陷于意乱情迷,出言轻佻:“花前月下,美人拥我入怀,自然是人间最快意事。”

    他是兴之所至而生轻狂态。

    却不料照羽为他此语展颜快语:“我也得快意。”

    何为快意呢?是江湖论剑夺魁首,是三清问道得长生,是居高云端任逍遥,是涉足红尘救苍生?还是孤身行路,喜遇同道知己?

    喜我之喜,悲我之悲,分明不识人间情,却可解我心中语。

    多幸运,人间一遭,波涛滚滚尘浪满身,仍可尽如所期。

    朝灵渊无暇顾及,此时此刻心如擂鼓,是一人意动,又或者两人情动。也不知他在照羽眼中,何尝不是天教憔悴难掩风姿。更不在乎上有朗朗青天,下有芸芸众生。

    他痴迷地凝视近在咫尺的面容,冷静地想,若照羽在此时此刻说出口,说出他不愿走上那条路,他定是会助他逃脱这命运。

    朝灵渊从来是任性妄为之人。

    但照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要求。只在朝灵渊心神动摇的时刻,抱怨了一句:“比我还硌手。”

    朝灵渊哑然失笑:“此情此景,这句话太不解风情。”

    星光落在他们的眼底。

    有情人眼中,自然唯有柔情绰态,顾盼生辉。

    他们两人在高空互诉衷肠,情难自禁,似乎完全没有自救的模样,底下的人却看得心惊胆战。聂疏雨提剑指向被众人环绕在中间的树之心所在:“还不救人?”树之心周围光晕明灭不定,不做回应。百里弦歌叹了一口气:“这位道友不用急,朝……道友素来后手极多,区区坠落之险难不倒他。”实际上,连剑宗的黎未曦都老神在在地打坐恢复灵力,根本不见丝毫担心。

    若是羁羽剑主与能驭使真正仙灵之器的绝世强者能被这高空为难,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百里道友,道缘城如今所担心者不仅仅是他们两人的安危,还有道缘的脸面。燃灯启阵盘属于燃叶七亭,劫尽般若阵和希夷降灵阵属于修盟,那件仙器属于剑宗——或者说是属于剑主与朝道友,而剑主也好,朝道友也好,皆非道缘之人。即便是供给此阵、此仙器的灵力,也并非尽出道缘。正相反,造成道缘危机者正是道缘所栖息的青帝与道缘城主。”

    “道缘是万花之宗,是均夏之首,灭城之危源自内部,却只能依赖外力解决,说起来实在不好听。若是再放任力挽狂澜者坠落,便是雪上加霜。”

    寒江关出身的刀者笑着点破这个中关键。寒江关虽然与诸多宗门势力交好,但其根本仍旧是北州本土修士,自然没有道缘如今尴尬处境的担忧,所以他说起来,也是轻松。

    却也引起在场道缘出身修士的不满。

    他们说话的时候,道缘某处,为剑意庇佑几经动乱安然无恙的一片花海,倏忽有细软白花绵绵而飞。初始不过细流,却有流光莹莹,终在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在月色下聚成一条通天路,连接天与地。

    飞花作阶,钟清为引,在万籁俱寂中渡一场人间风月。

    故事收场果真是皆大欢喜。暗中人收回脚步,又看了眼钟清花桥上亲密无间的两人,拉低斗篷,悄然消失。

    最后一点担心落地,这源自道缘的长桥也将诸多人心中的隐忧抹消。

    众人方才有心思看面前事身边人。

    以及继续方才的口角

    见两人安然无恙,聂疏雨横了装死的树之心一眼,对燕子衿讥讽道:“北州人都如你这般傲慢吗?我不过是看不惯这妖物造祸如此之多,却还能留下一条性命,也能惹来你的无端揣测?朝灵渊与羁羽剑主对我的故友有恩,我自然希望他们无恙。至于道缘,诸多苦果是自酿,旁人非议再多也是理所当然。”

    任谁都听得出她对道缘的厌烦。

    语应寒忍了又忍,听到这里想要开口维护燕子衿。

    但燕子衿听聂疏雨这一番夹枪带棒但不含虚言的话,便知道是自己错会对方的意图,从善如流地认错,抢在了语应寒之前开口:“是我不辨是非,妄下评语,实在对不起道友。”

    “北州人傲慢者不多,好客者却不少。道友若愿意让在下赔罪,他日可携故友来北州,让我请你们一饮北州酒。”

    北州多苦寒之地,却也有最丰沃的土壤,与最辽阔的灵植产出地。所以北州的酒,最烈,最好,最负盛名。

    聂疏雨带着愠怒的脸上立刻闪过一丝动摇。

    谁都知道她好酒,即便是现在,她腰上的酒葫芦与身上的酒气依旧明晃晃彰显存在感。

    百里弦歌见状打圆场:“寒江关前岁刚出土一批寒焰酒,燕道友手中定有份额,是他言辞不当冒犯了道友,想来不会吝啬美酒以赔罪。”

    聂疏雨看了眼虹桥下修士中的代振鹭:“何必等来日,道缘之灾已了,现在就能走。既然那两位无事,我也不打算在此多留。”

    说着,她飞起两道剑光,一剑斩向人群中的黎家修士,一剑引渡来代振鹭。

    “哈哈,道友果真是快言快语之辈。既然如此,那便启程。我北州什么都少,最多的就是雪和酒,定让道友不虚此行!”燕子衿大笑,也不去管桥下修士因忽来剑光而慌乱,抱起刀看向那厢打坐结束正好睁眼的黎未曦,“小黎道友,可否借一架飞舟?”

    语应寒握紧拳头,欲言又止。

    黎未曦没听到他们的交谈,但燕子衿是绮夜合的朋友,他自然不会吝啬一件法宝。只不过看见燕子衿带着四位幼年灵族与相知剑主元成醉同一位陌生修士一起上飞舟时,仍旧是有点意外。毕竟众所周知相知剑主是个独往独来的独行客,没想到竟然和屏山刀有交情。

    但他也没有多问,和百里弦歌匆匆道别,便带上包括剑宗、燃叶七亭在内的修盟人马循着烟花讯息去收尾。至于百里弦歌,他虽然是修盟之人,明面上却和修盟没什么牵连,不好和他们同行。

    众人各自忙碌,此前吸引目光的金衣少年悄然跳到虹桥上,趁着其他修士没留意的时候偷偷带走惹祸的傀儡。他见天上有情人相拥,地下众人或悲或喜,青涩面容上不由得流露几分复杂情绪,让他不似外表那般单纯稚嫩。待看见树梢烟花讯息,他整理情绪,要去收殓诸多在此战中牺牲的修士遗骨,却在转身撞到了一个人。

    “慕临川?”来人叫出他的名字。

    猝不及防地照面。少年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年长修士。

    “我记错了吗?”修士见他不回答,语带犹豫。少年连忙摇头,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没记错,我就叫慕临川。”

    修士笑着看他忽然手足无措的模样,没有在意他越界的举止:“死边野,马革裹尸以葬;死故土,亦需同道者尽心。然前路漫漫,你尚且年少,莫要为今日事滋生心魔。”

    提到那些素昧平生的同道者,少年羞赧神情退下,面容浮现一点哀戚,语气又带几分潇洒:“多见慷慨就义者,今日何用悲为?我只可惜,今夜星月皎洁,他们却无缘再见。”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含悲,随即又道:“修盟会将他们葬在归处,葬在高处,看山河锦绣,盛世承平,仙道永昌。”

    年长修士凝视着少年发红的眼眶:“可否让我随行?”

    少年于悲欢声中慢慢点头。

    几乎被人遗忘的树之心正要离开,却在消失的前一刻被一道佛光笼罩。是去而复返的如禅上人以及被他带在身边的示真。

    “险些忘了你。”如禅上人将它放入匣中,“朝施主曾提起道缘城中人多与你签订契约,既然如此,只有你在,这故事才能真正圆满。”

    “施主应知道贫僧在说什么。”他用温和的语气对被锁在重重阵法中的树之心道。

    树之心与他僵持许久,最终不情不愿地泌出一枚妖晶。若是朝灵渊在此,可以认出这正是那处洞天内的盛放仙力的玉树琼枝所化。妖晶甫一接触外界空炁,立刻融如流水,化为一个圆,圆内显露出一物。

    一道以青叶为媒的符纸。

    道缘城中人成亲或者结合,需要得到青帝的“祝福”,这祝福便是认可——也是世世代代的道缘城人无形中与青帝签订契约的最大媒介。以此为凭借,趁着天时未过,天道力量隐没,如禅上人可以短暂性地做到逆天之事。

    聚魂凝体。

    世间并无起死回生之法,但聚魂凝体并非不可行,条件固然苛刻,如今道缘城却已经全部具备。

    钟清花海。

    在朝灵渊的要求下,照羽写下《扶桑九曲》其中三曲琴谱,然后沟通青帝将之送往城中各处。霜华诛日弓在一箭之后仙力消耗大半,但犹然美丽得不似人间物。朝灵渊摩挲弓柄,道:“我并没有发挥它的全部力量。”

    此话若是让他人听到,必定会觉得荒谬。逼退天道的一箭竟还不是全部力量?

    照羽却道:“只有六成。”

    他站在朝灵渊身后,手把手教他如何握弓:“非阳神不可用,但阳神只是它的最低要求。仙器非人间器,若非你已经无限逼近七境,今日的六成也难做到。”

    “你这样一说,我就真的不需要心疼沉鳞剑了。用残损半仙器换一件完整的仙器,是划算的买卖。”朝灵渊笑道。

    照羽顿住。

    朝灵渊索性向后一靠,在他怀中偏头看他:“何必生气呢,你不是要再为我铸一柄剑?”

    照羽有点不开心,但他实在不会表达不开心这种程度不深的情绪,只好被朝灵渊哄着开口:“剑材还没有找到,你先用羁羽和这把弓防身。”

    “我本就没打算把羁羽还给你,至于这把弓,玄清剑派的镇派仙器,还是算了吧,我还没厚脸皮到和小辈抢东西。”朝灵渊低笑一声,“何况落在我这个不擅弓道的人手里,未免暴殄天物。”

    照羽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玄清剑派自然早就选定继承霜华逐日弓的人,即便因为仙魔之战而损失了上一任的人选,但很快就找到更优秀的替补。一个是太阴月华体的越清辉,另一个,则是越清辉的师弟,远寒楼。

    而远寒楼,是思远道唯一弟子祝青晨的关门弟子。这沾亲带故的关系,确实颇有因缘。

    照羽却很固执:“那我去一趟玄清剑派。”

    朝灵渊失笑:“你怎么比我还不讲道理。罢了,玄清剑派近段时间也用不上它,我就暂时代为保管。”此时的照羽还不适合上玄清剑派。

    见他应下,照羽方才缓和语气:“我有预感,南州之行你会遇到危险。”

    他并没有说不去南州。于公于私,南州之行都是必须。

    朝灵渊道:“长河浮灯客的一本书引你我来此,于是风波不断;一道幽冥鬼火与一柄白虹剑,再让你我往南州西海一行,危险岂非是早有预料?不过只要你在身边,我便不会出事,不是吗?”

    “天道已经注意到你。”照羽闷声道。

    朝灵渊收起弓,转身环住他的脖颈,凝视他的眼睛:“所以我接受了你的担心。现在,你是不是该接受回礼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朝灵渊指尖的镇魂金铃轻轻晃动,碰撞出清脆声音。

    清风吹动,钟清花海上雾气渐生,有情天月悬挂树梢,知趣地将光芒洒向别处。

    而不识趣的人,自然是被雾气与剑意拦在了花海之外。

    语应寒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两个时辰后,才至道缘的书生一路寻来却不得其门而入,只好悻悻离去。

    有紧随书生步伐来到道缘的剑修茫然地看着混乱的道缘,盈满剑意的雾气,随即就被路过的傀儡喊走,没有冒冒然闯入花海。

    那厢支走傀儡的少年忽而将一朵花别在年长修者的衣襟处。

    年长者一怔:“你可知此花何意?”

    少年站在燃叶七亭聚魂凝体的阵法来,一边注视“死而复生”的景象,一边红着耳朵道:“钟清花,钟情意,我当然明白。”

    不远处手持刻刀的修士低头看着手中木雕花,喃喃自语:“谁会不明白?”

    有情人,钟情意,自然是人所共知,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