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咫尺也道相思
作者:南海少茶宾   明月照北最新章节     
    燕子衿左手运使防御型法宝“重山厚土障”稳定不断下沉的道缘城,右手以掌为刀劈开倒卷而来的毒气,勉强在巨大冲击中稳定身形。所幸很快降临的剑域连同劫尽般若阵的力量一同将妖气压制,青帝也在动荡中重新稳定,空间裂缝并没有真正出现。在看见朝灵渊状似不经意打出的手势后,他才松了一口气收回重山厚土障,并且通知藏匿在周边的四个小灵族收起无涯阵法。

    他只是花了一日时间适应朝灵渊为他新铸的经脉,结果才睁开眼就看见六境力量纵横,道缘城处于崩溃边缘,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对于如今的修真界而言,六境几乎就是代表最高层次的力量。倘若这位入妖的羁羽剑主当真失控,不仅是道缘城,整个均夏部都会陷入危险境地。这千古骂名,无人能担。

    中州当真是麻烦地方。燕子衿心道,所幸朝灵渊真正实力不差,竟然能抗衡这六境力量,否则今日道缘城再无余地可言。

    落在大妖身上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在引起误会之前,燕子衿已经去关注失魂落魄的语应寒。单看语应寒的神情,这位他在文画坊外因为同盟之谊救下的灵族,似乎在这场惊变中担任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也不知是好是坏,只怕当日自己一时兴起是今日祸端的助力。

    平日里语应寒对燕子衿的视线总是很敏锐,但今日却始终处于浑浑噩噩中,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始终不见语应寒反应,对异族千奇百怪的雷区颇有了解的燕子衿也没有冒着被大妖视为敌人的风险去唤醒对方。朝灵渊既然曾经应允留语应寒一命,虽然前提已经不存在,但想必也不会自降身价主动动手。关心完朋友,燕子衿将心思放在了正事上。

    六境层次的战斗毫无疑问威力庞大,但作为代价,消耗同样惊人。朝灵渊以方圆万里灵脉做支撑堪堪维持这剑域,而这位与羁羽剑主容貌相似的大妖所使用的力量来源,似乎是源自青帝本身,也可能是源自于地脉地气。地气若失,山崩地裂乃是常态。突然铺开的剑域以禁元和风这两种特性为主,在连通劫尽般若阵的情况下先是压制妖气,随即维持道缘城不再陷落。但此法不可长久,需要尽早寻到恢复地气的法门才能让道缘城脱离被沉埋的结果。况且道缘城遍地是毒,此种毒素若是在妖气影响下发生异变侵入地脉……想到这里,燕子衿的面色不免难看几分。

    燕子衿面前的道缘城一分为二,青帝自上而下被无形力量剖成两半,中间出现了一道狭长深壑。深壑被妖木树海填满,浓郁妖气中正有新生的妖缓缓爬动。但道缘城中伤亡的出现却并非因为这山摇地裂,而是因为妖气冲突下自树身漫出的毒素。在大批大批的凡人被侵入防护阵法的毒素吞噬之时,道缘城中出现一批行事作风极为利落又熟练的人,连同药师一起稳定情况。但如今被无处不在的毒雾影响,道缘城的修士已经腾不出手关注大妖,以及最先撞上大妖妖气的百里弦歌和示真。

    有聆风之能的药师好不容易才从树海怪诞妖木的包围中脱身,衣袍上已经出现不少破洞。他边飞边丢下一大堆药瓶,破碎玉瓶中倾泻而出的药液驱散毒雾,在树海上空形成一个暂时的安全通道。待来到百里弦歌和示真身边,他又立刻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

    这两人一个寿元大损灵力耗尽,一个尚在维持劫尽般若阵以限制树海扩张,都已经无暇顾及其它。药师左看右看,道了一句得罪就打开瓶塞手动给两人灌药——也不敢用术法,以免触碰两人护身气罩。至于雨新荷的元婴,他暂时没有动。他救人的动作很利索,在优先救治对象的选择上却不太明智,并没有先救关系劫尽般若阵的示真,而是灵力耗尽原地打坐的百里弦歌。

    燕子衿的面容对于道缘城而言很陌生,但药师看见他帮百里弦歌从树海捡回了本命宝剑后,便放下了警惕,让对方和自己将此地变成一处炼药池。药池将百里弦歌与持杖而立全部心神放在阵法上的示真一同围住,大量药物发挥作用,丝丝缕缕精纯药气在药师双手操控下灵活地钻入两人一元婴体内。此时道缘城内有更多药师抽出空穿越树海屏障来到这里——青帝裂开的地方便是道缘城的正中心,绝大多数药师都在抢救这两日的研究成果。

    他们也带来了大量药物。炼药池里很快就被各色药材填满,热汤时而混浊时而清澈,药性流转,散发着一种苦涩的药香。沐浴在其中的两人一元婴肉眼可见状态好转。而清醒着的燕子衿单单是闻到这气味就拒绝热心药师“道友的脸色也不太好,不如也进去泡一泡”的提议。弥补地气往往需要大量天材地宝,在短暂交谈中便可知这些药师里没有话事人,而现在道缘城的主事者只有修盟打发来的几个小辈,以及在道缘城休养的修士。听说道缘城需要修补地气,有修士立刻离开去向主事者汇报消息。不过燕子衿的期待已经降低很多,道缘城虽然是灵药出产的大本营,但在医术方面其实并不如天衣生缘崖。会在此地长期休养的修士,大部分是散修,余下的部分大概本身宗门也不富裕。修复地脉弥补地气这种东西往往只会出现在一方之主手中,常人拿之无用,多半也会与人交易换成常规修行资源。

    与其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将示真或者百里弦歌弄醒。一个是道缘城主,一个是中州剑修,想必能提供相关线索。尤其是百里弦歌施展的术法实在眼熟,二十年前那一战里,他有幸见过很多人使用这道术法。

    灵寂时代的修士寿元远不如修真时代那般富足,但以寿元换修为的术法神通却是层出不穷。究其原因很简单,既多纷争,自然需要更多的保命与拼命的手段。《碧血空绣》在同类术法中本就可入前十之列,也是修真界为数不多没有特殊心法和体质等要求的燃命术法,其唯一的门槛就是元婴境界。但真正能吃透这术法并毫不犹豫施展的人不多,修盟算是在此道研究甚深的一方。所以在朝灵渊无暇他顾的当下,燕子衿觉得这位剑修大概会有弥补地气修复地脉的办法。

    百里弦歌是元婴,也是五境剑修,又在青帝内领域中曾窥见过六境之姿,故而真正动用此术,效果几乎可追剑宗的《不愧君》。唯一没有算到的一点是百里弦歌没想到劫尽般若阵全力发挥后竟然能有这种强度,强大到险些把他也一道抽空。但过去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他更不解为何只感应到四股支援之力,不解剩下的五城为何没有遵守约定援助道缘。此前情势危急无暇多想,如今危机暂解,作为修盟微察道者,百里弦歌敏锐地察觉到不妙。修盟为中州与北州各大宗门势力以及散修组成,初时是为了对抗魔修与魔族,目的虽然一致,但其中异声一直存在。

    只不过此时只是远虑,这些也非微察道者职责范畴,百里弦歌很快就收敛心神搭配精纯药力恢复伤势。就在气息匀调,五感恢复的时候,随着医修们讨论声音一同入耳的,是那位替他带回霞剑的修士在对自己说话。

    “元婴寿不过六百,为护劫尽般若阵不破,百里道友如此果断就舍下两百年寿元,当真是好气魄,燕某佩服。”

    有心之言。却是好心。

    百里弦歌灵觉敏锐,立刻感觉到周围忙碌的身影向自己投来比之先前热切百倍的感激目光。此人是有意帮他说话,助他交好道缘医修,也是助他赢得名声。非亲非故,何来相助?

    他睁开眼循声望去,正对上刀客清凌凌的眼与含笑的嘴角。

    中州剑修与北州刀客实在没什么交集,在白石居一会之前,两人也从未见过面,故而百里弦歌对这位燕姓刀客身份来历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似乎身受重伤,大约不是中州之人。而如今看来,刀客伤势已愈,修为已复,而这境界……竟是中州少见的刀道五境。天下间以刀闻名的宗门派别不在少数,但能培养出五境强者的,却是屈指可数。

    又是剑主身边之人,想必是北州修士。主动释放善意,莫非对方背后势力也属修盟?也不对,那位朝道友应不会将他的身份告知旁人。当真只是好心?几日间变故频发,连带着百里弦歌在面对外人时也多了几分警惕与怀疑。他面上不显,只是坦然一笑:“倘若两百年寿元能换一城安危,也算值当。”中规中矩的回答,但在这等情境下足显真心。此话落下,周围道缘城修士心中谢意更深,却也知情识趣地收敛打扰的眼神,专心针对百里弦歌的状况为他配药。

    而百里弦歌其实不擅与不熟悉的外人交流,又对着陌生人的突来善意有所警惕,客套话后便是沉默。燕子衿早习惯他们这些剑修的脾气,但他也确有所求,有公事,也有猜测到对方身份后的私心,便笑了笑,主动为对方找了台阶,代他向热情的道缘修士开口。

    “辛苦各位救治。百里道友既然已醒,我便先带他回去休养了。这位城主关系劫尽般若阵,他若是醒了,还望几位向白石居递个消息。如今诸事繁杂,燕某与百里道友便不多打扰了。”

    此话一出,药师们虽然觉得伤者自然是留在他们这边更好,但也没有立场阻止,多塞了一堆灵药便没有多言。百里弦歌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搭上燕子衿递过来的手随他脱离过分热情以至于令人不适的人圈。不过在离开前,他看了眼人群中的修盟修者。见修盟暗棋微微点头,才在燕子衿状似无觉的目光下自在离开。

    他们这两个“外人”一走,道缘城药师医修们对示真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

    燕子衿话中暗示他们听得懂。修盟和剑宗都没有发话,与青帝的契约没有变更,示真仍旧是道缘城城主,劫尽般若阵仍旧由他掌控。但如今青帝生变,随着这妖木树海出现,他们身上不知为何也生出奇怪妖纹,似有妖化的征兆。除此之外,道缘一分为二,无处不在的诡异奇毒虽然在妖气冲击下短暂潜伏,却仍旧存在,时时刻刻威胁着众人性命。这种种变故,根据这几日的情况看,都和他们信赖尊敬的城主脱不了干系。那诡异魔气和腐败生息,不就是非我同类的最好证明?

    但如今城主却在尽力维系劫尽般若阵,试图在不断扩张的妖木树海中保全道缘原本的清灵环境。更让人沉默的,是城主正在为救道缘付出代价,只看他身上不断滴落的腥腐血液、碎肉,看他不断服下有巨大副作用的回灵丹药,看他肩膀上气息奄奄的雨新荷元婴,便可知其艰难。

    如果他们不出手相助,城主很快就会油尽灯枯,被消耗巨大的劫尽般若阵吸成干尸。若阵法消失,这妖木树海恐怕也会继续扩张,直到吞没整座道缘。但要他们出手相助——又岂能甘心!

    有聆风之能的药师犹豫,生春堂的医修犹豫,聂家人犹豫,代家人犹豫。在眼睁睁看着示真步入死途,劫尽般若阵宛如回光返照般突然光芒大作的当下,忽然有人越出人群,走到炼药池边倒下一大批灵药。随着大量处理过的药粉灵液倾倒,本已经稀薄的药气顿时浓郁起来,散发着让下方树海中新生小妖为之疯狂的精纯灵气。

    聂家药师认出此人,是道缘城中不曾依附哪一方势力的散修,平日里只在药堂坐诊以换取基础灵草,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看他此时调配药汤的手法,引导药性融合的速度,显然不是什么寻常药师,至少也是三境。

    有认识散修的人犹豫开口:“万阡,城……他是魔修,如今这局势与他恐怕脱不了干系。”

    名为万阡的医修手中动作依旧行云流水不见停顿,面色淡淡语气凉薄:“我知道他是魔修,也知道他是让道缘城四分五裂的罪魁祸首。但我不想在未来某一日,听到有人说城主示真是为救道缘而死的有功之臣。”

    “那也太讽刺了。”这句话他没有说,却宛如落在众人耳中。

    就近观察更能感觉到示真体内的空虚,名为万阡的医修有条不紊地清点储物囊里的草药,忽而一怔,发现起导灵效果的冰纨草分量有所不足,然后想起来昨日在研究那名为“解语”的剧毒时已经用了大半存货。他看向人群里方才喊出他名字的药师,语气熟稔:“冰纨草不够了,你有多余的吗?”

    虽然是问句,却很笃定。与万阡认识的药师只是个一境修士,在被点名后不得不迎接周围人跟随投射的目光,他瑟缩了一下,还是小跑到万阡身边将储物囊里的冰纨草交出来。“欸你这家伙真是的,每次都理直气壮向我拿药。要不是看在为了道缘的份上,我今天肯定要收你药材钱。”修士嘴上念念叨叨,手里毫不含糊。冰纨草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他又是习惯性屯药材的人,手里存了不少。

    为了排解紧张和救了道缘城敌人的愧疚之情,他抱怨的话一直没停,目光无意识游移,落到微微泛黄的汤色上,然后懵懵懂懂地点破了在场众高阶药师、医修都没有说出口的事实:“咦,万阡你这个聚元回灵汤的配方怎么和百药方上的记载差那么多?你试出新的配方了?!”他倒是完全没怀疑对方是“试验”而不是“找到”,经过这些年的相处,他早就知道这个被自己捡回来的家伙在医道的天赋了。

    万阡正在和从他怀里跳出来的兔子一起处理冰纨草,闻言头也不抬地回答道:“这是在玉浆复苏汤的基础上形成的聚元回灵汤,自然要换种配方来调节药效。你若想学,等此间事了你我不死,我教你。”小修士对他那句“你我不死”皱皱眉,骂了一句“也就我能忍你这脾气了”。

    眼见这两人已经聊起来,其余各有立场的药师医修想到万阡之前的那句话,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来用各自的方式助示真维持阵法不溃。在青帝疑似出状况的情况下,城主确实是道缘城最后的希望。至于修盟,那些来的人境界最高也只有元婴,在这妖气冲突后爆发的毒害中自保尚且困难,莫非还能指望什么吗?反倒是他们若能掌握住示真,想必还能对道缘城如今状况有更多助力。

    他们并不知道道缘城的命运曾经已经在天空中的某个人口中判定死期,但随着他们心态变化,行为改变,这无形中的命运,似乎也真的有所偏移。

    而作为剑域之主的朝灵渊自然对这边的状况了如指掌,感知劫尽般若阵慢慢趋于稳定,也就打消了插手的念头。示真作为劫尽般若阵选定的主阵者,本身就有用处。而青帝附近本该为劫尽般若阵提供动力的灵脉灵气已经被扶摇剑域全部夺走,想要等灵脉恢复供应至少需要三日,示真正好可以成为这三日的过渡灵源。至于燕子衿也看出来的地气问题,就需要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此前算出的破局之日并未没有到来。照羽、树之心、石不能言花解语,包括语应寒和修盟,每一个都是潜藏危机。语应寒这个不安定因素已经引爆,接下来就看如何解决面前这个大麻烦了。

    朝灵渊思绪转了几圈,顺便将地气问题的备案也想了几个,才抬眸迎上大妖近乎痴迷的目光。他小退一步,似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仓皇推开对方抚摸在自己脸上的手,继而露出茫然而坚定的神情。

    “前生之事我已经记不清。但阁下若坚持要对此地人族动手,便需要先杀了我。”他的手背到身后,握住霜华逐日弓。

    大妖为他生疏而抗拒的动作一怔,又见他眉下睫羽微微颤抖,显然是有不安。大妖在记忆中并未见过挚友露出这等脆弱神情,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在那双猛然抬起的澄明双眸中放下怀疑。朝灵渊退了一小步,他便进了一大步,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近至亲密无间。

    朝灵渊挡在两人中间的手很碍眼,大妖一把拉下攥紧,自地下忽然蹿升的树藤盘旋成圆环状,将一人一妖围住。

    “吾不会认错吾友,更不会伤害吾友。吾友不必畏惧。”大妖说着,手不自觉加重力道。朝灵渊无视骨骼挤压间发出的细微声响,心中吃惊对方骤然提升数个层次的肉身强度,面不改色地追问:“那此地生灵呢?”

    大妖闻言露出不开心的神情:“这些人族不守规矩,闯入吾之栖息地,理应受到惩罚。”

    朝灵渊便道:“你要杀死我的同族?”

    大妖立刻皱眉,但朝灵渊回视他的目光非常坚定,握紧霜华逐日弓的手也没有松开半分。与此同时,先前和尚身边人族修行者身上特殊的灵力运转方式,也在朝灵渊身上出现。

    他虽然不在意外界外人,但也看清了那人族在用出这道术法后骤然衰减的寿元。他当即妥协:“吾可以不杀这些闯入者。”

    朝灵渊看着他。

    大妖眼睑下的妖纹上隐隐有光芒流转,随后做出承诺也提出要求:“吾不会惩罚他们。但他们必须离开吾之本体!吾友,吾已经让步了。”

    大妖的语气里是明显的不满,以及几分委屈。

    如此生动的神情出现在这种熟悉的脸上,倒是给朝灵渊带来了几分后知后觉的陌生感。得到了承诺,他缓缓松开持弓的手,没有继续模拟碧血空绣的灵力运转。

    “这座城是依附你的本体而生,也是你我停留之地。若此地真成妖诞梦域,便也没有我这小小仙修的立足之地,来日你我也无缘再把臂同游。”他僵硬着抽出手,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情绪,慢慢搭在了大妖的胸膛上。灼热的温度与滚烫的妖气让他的手指一颤,复又坚定地贴紧衣襟。

    亲密的姿态显然早就超出大妖所言的“挚友”范畴。而这种不自然的姿态,大妖第一时间就已经察觉。看着挚友试图压制对妖气的不适与对前生友人的陌生来亲近自己,大妖很快松开眉头,软化了目光。

    他的挚友似乎经历了不少波折,神魂并不完满。他仔细观察隔世再见的密友。与记忆中的形象相比,挚友如今身形消瘦,赤黄丹袍越发勾勒单薄体态。两人的身量理应相差无几,但如今挚友却能被他完全拢在怀里。想到这里,大妖忍不住又抚摸对方脸上的血痕,指尖流淌出亮莹莹的暖光。在暖光浸润下,伤痕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朝灵渊面上无恙,修长的手指不安分地划过大妖的衣襟,最终停留在危险的位置。空荡荡的心口,衣袍破损处隐约可见焦痕,而指尖所停,与那青红异色的树之心只有咫尺之距。

    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这颗树之心与此前所见缩水不少。朝灵渊收敛若有所思的神情,抬起头,用忐忑而亲昵的目光注视着大妖,问道:“借体重生,可会对你有影响?”

    关心的话让大妖露出了笑意。

    而语应寒此时方才回了神,有几分清醒,却只能站在原地,不能动也不敢动。他不确定如果自己妄动,是否会冒犯这位强大得不可思议的大妖。而沉默等待发落,并不妨碍他听到朝灵渊那完全不符合之前展示形象的温软语气后露出震惊。

    此人……此人若是没有猜错,必定和当年的沉鳞剑主有莫大渊源,此时此刻竟然以这等有失身份的方式诱导异族。妖族视声名地位伦理纲常为无物,那些亲昵举动可以说是妖本性荒诞。但这是众目睽睽下,此人怎敢做出这等谄媚姿态?!纵使道缘城中其他人不敢直视,必定有耳聪目明者会知道他的态度。一旦传出,他日要如何在人族立足?

    白首山的灵族尚且为人族规矩困扰,此人既然有心结交羁羽剑主,必定是有所图。如今连这般行径都能做出,究竟目的为何?因为开启澹烟匣而觉醒更多记忆的语应寒变得越发像人,也生出更多灵族没有的多疑揣测。但这些猜测无人关心,无人知晓,也就无人纠正。只有千万里之遥的北州某处,皑皑白雪中,共感之人露出疑惑神情,不解另一端因何诞生此种怪异情绪。

    大妖回答朝灵渊的问题:“此身境界太低,影响吾之实力。但无妨,只要吾本体不毁,此身便是不灭之身。”

    随后他礼尚往来地关心朝灵渊:“汝神魂有损,不可再继续维持领域。吾在此地,无人可伤害你。”

    危险的源头如此说道。

    朝灵渊闻言对大妖的洞察做出讶异神情,很快又归于镇静,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弯曲:“我确实神魂有损,所以……我暂时没有办法收回剑域。若是强行收纳,恐怕会魂飞魄散。”

    他又轻声道:“你能收起妖气吗,我很难受。”

    随着他这句话说完,他脸上也应景地多了一分苍白。

    大妖立刻收敛满身妖气。甚至还多做了一些事。随着他伸手向下一压,妖木树海扩张之势顿时止步,喧腾的妖气也缓缓回缩,收拢至妖木树海边缘。树海中新生妖族发出贪婪不甘的声音,但压力大大减轻的劫尽般若阵上佛光陡然一亮,镇压了那些孱弱小妖的不满。

    劫尽般若阵是般若阵法中最具攻击性和杀伤力的阵法,足以对任何异端造成威胁。但在朝灵渊的注视下,大妖克制着,任由劫尽般若阵光华落到妖木树海,落到他的身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耐之色。

    佛光与妖气发生冲突,大妖身上出现滋滋的焚烧声。但他视若无睹,一揽朝灵渊,一路飞至妖木树海深处,一处遍布深绿色晶石的洞天。此地定非新生,而是被青帝隐藏多年的秘密之地。妖气的浓郁程度已经堪比妖海之森。倘若此地真正会诞生妖诞梦域,这里,将会是最先异变之处。

    朝灵渊站稳身形,悄然间已经将全部地形收入眼底。那些外形怪异的深绿色晶石内蕴含强大力量,斑斑点点的黑色象征它们同样被腐毒侵染。只不过随着时间变化,那些失去扎根之地,被迫为晶石储存的毒素,正在慢慢消散。至于这些晶石,大概就是树之心或者说青帝,在无数年来累积的妖力。等到这些毒素被完全净化,这些妖力结晶就能被使用。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朝灵渊也难有抗衡之力。

    此时此刻,这些储存着无限接近混元力量的妖力结晶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袒露在朝灵渊的面前。大妖会带他来此,来到这力量之源,是相当沉重的信任。是含和对清夷,也是照羽对朝灵渊。

    大妖注意到朝灵渊落在晶石上久久不动的目光,却误会了原因:“吾醒来时便察觉吾体内蕴含大量剧毒,便将它们封印进吾沉眠时形成的妖力结晶中。无根之毒,难以长久,吾友不必担心。”

    木主生发。强大的木属灵族或妖族往往有着强悍的自净能力与自愈能力。而腐草之毒天然克制草木灵妖,而无法独立草木而存。这便是照羽之前能吸纳青帝毒素的原因,也是照羽能在毒素入体后仍旧如常的缘故。

    但桃木更主辟邪之能,在自净方面显然远不如昔年大妖含和。

    这妖化倒是误打误撞解了腐草之危,可惜,已死之木的自净之能恐难尽全功。朝灵渊心道。

    至于在开口时,他自然是换了一种说法。

    “我曾接触过此毒,如附骨之疽,极难根除。若是单凭自净之能,恐怕旷日废时。”妖喜欢直来直去,但不喜旁人的质疑。朝灵渊继续道:“我与其他医修已经研制出解药,但寻常生灵难以承载如此庞大的毒素而不死,我不能保证解药对你是否有用。你……”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大妖:“可愿一试?”

    方才还用仙器对抗大妖的人此刻说出这句话,大可以理解为人族对异类设下的陷阱。

    可是大妖既然选择将人带到此地,自然也不会再怀疑这件事。所以大妖看了眼颜色混浊的深碧晶石,对上挚友忐忑的目光,毫无迟疑地点头,大方交出自己的信任:“吾自然相信吾友的能力。”

    大妖又道:“但此事不急,吾带汝来此是为了另一件事。”他说着,拉着朝灵渊绕过几处高大晶石柱,来到一簇棱角分明的晶石前。

    这簇晶石在此地显得十分特殊。看外形,是十分的华美;看色泽,是十分的纯白;看大小,是仅有的袖珍玲珑。它被安置在玉树琼枝上,便如树之心在大妖身上那样,悬空浮于树干镂空的洞中。一簇簇铃铛模样的浅碧结晶形成的小花点缀在侧,这又是十分的精心。

    而若是去感受这簇晶石的气息,便是十分的超脱俗世,飘然出尘。

    这是……

    “仙气!”朝灵渊惊愕地看着仙气结晶。人间仙踪绝迹两千载,天道怎可能容许有仙器留存人世?纵使是后天铸造的半仙器,纵使是照北极伴生之羁羽,都不曾再形成一丝一缕的仙气!天道竟是放任此地有仙气留存,莫非……?朝灵渊下意识要去看羁羽残剑所在,但又在瞬间克制,没有让大妖察觉到异样。

    大妖看着朝灵渊脸上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牵着朝灵渊的手穿透结界去接触仙气结晶。

    “吾友不记得了,这是汝与吾初遇之时,汝留在吾心口的那一道仙气。当时吾假装人族在人间行走,恰遇魔头攻城,吾友便是在那时出现,一人一剑擎天柱,退魔族,又以这一道仙气护住吾之心脉。却不料吾是个妖族,魔族未伤我性命,反倒是这仙气险些让我丧命。”同样接触到仙气结晶的大妖面上闪过一丝恍惚,树之心中青芒连闪,讲述往事时的语气似有不同。

    朝灵渊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却连张口接话的心思都分不出丝毫。仙气结晶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冰凉,反而触手温润,宛如暖玉。这等同道同源又高出一个层级的力量就摆在面前,对于修仙道的人而言,是最致命的诱惑。而对于朝灵渊而言,这象征上界力量的仙气唤醒了被他抛弃很多年的本能。他深吸了一口气,默念十二遍清心诀,终于猛然抽回手。

    朝灵渊连连退了十数步,没有再看那仙气满溢的晶石,抱着散发霜冷气息的霜华逐日弓久久不语。在他平息血脉中躁动的本能时,大妖已经从恍惚中回神,怀念的神情亦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奇怪地看着站得远远的朝灵渊:“吾友,因何不吸收这道仙气?”

    朝灵渊垂着眼帘,神情莫名:“我不需要它。”

    大妖不解:“为何?汝若是吸收这道仙气,立刻就能达到渡劫境界。”他方才就看出朝灵渊丹田空虚,神魂不足,境界却已经接触到渡劫的门槛。只需要吸收仙气,感悟曾经的真仙境界,立刻就能迈过那道门,而境界提升,一切隐忧都会迎刃而解。

    “人间已经没有渡劫境界。”朝灵渊抱着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妖,“与其将仙气浪费在我身上,不如成就此弓,让它成为真正的仙器。”

    没有仙气,没有渡劫,灵寂时代的铸造师始终无法造就真正的仙器。朝灵渊如此说,便是要以此道仙气炼器,要大妖帮助此弓渡天劫。

    大妖沉默地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看见空洞双眼中自己的身影。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走到对方身边:“吾该如何帮助汝?”

    朝灵渊看着他,目光止不住地留恋在对方青色的长发与褐色的眼眸间,在深碧结晶作为光源的洞天中,大妖几乎要与青色幽光融为一体。在大妖靠近的时候,他闭了闭眼,神情恢复如常:“成就仙器非是一时一日之功,将此半仙器留在此地吸收仙器,你先随我去解毒,可好?”

    树之心上赤芒蜿蜒,大妖点点头:“解药何在?”

    “尚需最后一步,先去药房。”朝灵渊轻声道。

    大妖拿过半仙器向仙气结晶一抛,然后将几乎站立不住的人打横抱起:“那我们走。”

    朝灵渊有一瞬间抗拒,但很快,被软弱情绪包裹的他又放纵自己怯懦地妥协在温柔怀抱里。他深深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目光描摹熟悉的轮廓。以树之心的力量抗衡天劫,成就一副真正的仙器,然后再解毒,这是最明智也最简单的选择。

    但在接触到仙气之后,在回忆起那些过往后,他迫切地需要看见原本模样的照羽。

    他喜欢艳丽的颜色。始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