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祭。
这个词对于生长于久安之地的代振鹭而言称得上是陌生,哪怕她曾经也妥协过用自己的梦去换一场联姻,也不曾想起过用这个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命运。这个词代表的含义太沉,太重,太远不可及。她第一次听闻这个词,是横连山脉上,仙魔大战中,兰台书院以命献祭引导天劫之力逼迫魔族魔修退兵。但道缘终究是安宁地,离横连实在太远,太远,再多争端也终归止步一句“止戈”。
然而就在这座止戈之城,竟有无数人死在悄无声息处,无人问津地。成为给养,化成青帝的一份子,滋生出荒诞的兴盛。用这个本该高洁无瑕,象征着理想、祝福、牺牲、奉献的美好词汇,来创造最肮脏污秽的土壤。
而她也曾受过梨家供奉,饮琼浆服玉液,奉青帝承太平。
再看葳蕤风光,看青青林叶,看幽花树明处,分明有春阴垂野,风雨欲来。
分明白骨成山,血流成河。
“恩公此言,无实证,晚辈恐难全信。”她犹豫着,迟疑着,自欺欺人地将这句话说出口。
照羽只道:“雨新荷便是证明,他已入魔。”
雨新荷作为父亲的弟子,作为曾参与仙魔之战者的传承人,怎有可能入魔?
代振鹭陡然瞠目,沉默片刻后终于接受现实。
她艰涩开口:“倘若无人阻止,梨家与城主可是要将这偌大道缘双手奉上,为青帝阶下土,成青帝血中泥?可这究竟为何?为了让青帝复生?但非我族类,青帝若生,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强者庇护?妖族礼遇?妖族传承?可此事一旦传出必定会有人前赴后继只为刺杀这等叛族背义之人。他们为何要做出这等自取灭亡之事?”
“人心各异,我无意探究前因。”照羽平静地说道。
正如他不问杜非白,不问离珠,不问天澜城主。
也不问朝灵渊。
“可我想知道,”代振鹭面露苦色,“城主虽是外人,却也是人族的一份子,得燃叶七庭、兰台书院礼遇,受剑宗器重,前途光明。梨家心思不正,但依旧是道缘一份子,生于此长于此,故园之情故土之恩,焉能轻掷?”
她是重情之人,难懂梨家与示真行事究竟为何。倘若连人情恩义都能轻抛,又打算如何立足于这偌大人世?莫非是去那西州,做那背弃人族的流亡魔修吗?
照羽见她惘深,道:“与我同行之人或可解你迷津。白石居是我等落脚之地,你若有意,可往一问。”
虽然平淡却是宽和意味的话落入耳中,代振鹭一怔,方才意识到自己语气越界。垂首一礼后她理智回归,低眉敛目,轻声问道:“敢问前辈,此情此景……可还有挽回余地?”
是问道缘,问雨新荷,也问很多人。
“青帝魔染、道缘死劫,是天意如此。”照羽淡淡道,“但并非无可挽回,你不必忧心。”
随即他问了此行最后一问:“可有在梨家见过易流离?”
代振鹭茫然摇头。她从未被梨家真正接纳,自然无从见到易流离。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这位道缘城传说人物竟然曾在梨家出现过。
照羽知道已经问不出更多,起步便走。既然确定青帝是以献祭之法汲取力量,接下来就需要找到献祭阵法所在。这并不难,只不过需要时间。
而代振鹭在他转身之刻,忽而想起少年光景里,曾有人站在青叶梢头抚剑断尘,笑谈一句“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她闭了闭眼,向照羽遥遥一礼。
“倘若前辈所言是真,那我愿意请雨姊来。”代振鹭闭了闭眼,“前辈既然说她曾在天澜城出现,那晚辈现在就去天澜城请她回道缘。”
道缘困了她一生,也曾经险些束缚住聂疏雨的脚步。但这里终究是生她们养她们的地方,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里沦为魔染之地。故园之情,故土之恩,她放不了,任性的聂疏雨同样放不了。即便聂家行事比之代家更显荒诞,但终究……终究难辜负恩义亲缘。
至于照羽说谎的可能性,她犹豫了半生,日前冲动了一次,现在只能再赌一次。
“你有三天时间,三天内到不了,也没必要再来。”照羽也不问她为何改变想法。
元成醉用出那一剑必然付出代价,即便能赶上此战,也需要朝灵渊确认其能发挥的实力。
目送照羽离开的身影,代振鹭站在回廊间,忽然苦笑一声。
真自私。真轻信。
自私地用恩义将雨姊再度拉进这个漩涡,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照羽的话。
但即便折剑,倘若大祸在前能为道缘寻得回寰余地,雨姊定不会后悔吧。她抚摸着垂落的流苏,怔怔出神。
梨家药圃。
用出洞悉真眼这道术法之后,即便没有真火祛晦,嗜魔砂也尽数出现在朝灵渊的面前。
“啧。”朝灵渊摇了摇头,却非感慨道缘魔祸。
这等品质的嗜魔砂,显然只有出身临渊的魔族才能拿到手。两次战败,魔族损失之惨重不言而喻。但魔族对魔修的信任却是依旧,当真只是因为天意吗?人心诡谲,魔心,又如何?
至于这些嗜魔砂倒也算是好东西,倘若真被照羽一把火烧了确实可惜。
天下医、药、丹、蛊、毒五道,人族独占其三,五类皆通。而魔修手中关于毒道的那枚棋子,显然没有如其所愿,将玄鸩素液的秘密解出。否则示真也不会至今还没有来此地收走这些已经暴露而品质近乎完美的嗜魔砂。
一招乱云揉,一式袖里乾坤,
截然不同的两种术法神通结合在一起,足以让魔修也闻之色变的嗜魔砂便被顺利收走。
算是意外之喜。万象楼是众目睽睽,不方便动手,没想到魔修在道缘城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
自从和照羽相会之后,他的运道似乎好了不少。
不过照羽身上的本就所剩无几的气运显然是被他分走很多,朝灵渊冷冷地看向青帝树干:“刻意引他出手,不怕引火烧身吗?”
青帝无言,草木无声,唯有青叶满天而舞,几乎盖住无处不在的索光芦。
对于这装神弄鬼,朝灵渊嗤笑一声:“玄道有五木,聚而镇千祟。桃为五木之精,亡妖邪鬼,见之当辟易。纵有天助,天,能助你易道更源吗?”
倘若能,受天意偏爱无境界限制的魔族何必久困临渊,难破桎梏?
青帝微不可见地一震。而后一片烙印古妖文字的青叶缓缓飘落朝灵渊面前,上有十二字。
“火炎昆山,玉石俱焚。火逸害玉。”
朝灵渊将十二字尽收眼底,语气嘲讽:“我倒是不知,昔年大妖含和竟有预知之能。”
“妖聆天语。”
这是第二片青叶所传递的回复。
妖之心,亦是复杂。用挑拨之言传递友好之意。
朝灵渊覆手收下这两枚青叶,神色不辨喜怒:“让我进入你的叶脉,我需要清楚你已经被影响到什么程度。”
他知道树之心会答应,不管是因为来自照羽的威胁,还是因为其目的。
自朝灵渊对青帝开口时就四下飞舞的青叶肉眼可见地停顿了一下,很快,妥协般缓缓收拢成一个圆环。圆环立地而转,随着木灵气不断涌入,一道不知通往何处的门出现在朝灵渊面前。
来自青帝的第三句回复落下。
“请。”
在青帝掌握中的传送之门,门后是未知,风险或者答案。朝灵渊没有犹豫,抬步踏入。在他的身影被漩涡吞噬之时,他腰间被封印之剑竟是硬生生被挤出传送门,掉到了青青草叶间。草叶无声蔓延攀附,将羁羽残剑掩盖在盎然生机之下。风过无痕,一切恢复成原样。
手捻佛珠的佛者缓步而来,对着清风道了一声佛号。烙印古妖文字的青叶在佛号出口的瞬间腐烂成尘,消失在佛者足下。
洞玄真火和羁羽剑先后失去感应,与此同时,照羽察觉到青帝叶脉中奇特灵液流转速度急遽增幅,几乎要蒙蔽大道。而他面前术法形成的引线忽而断开,人来人往的道上却无人留意他的突然出现。
照羽垂目凝视掌心缓缓消失的“勿忧”二字,而后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青帝树身。
死去多年的青帝沉寂无声。
此时,其余之人终于渐渐注意到人群中照羽的存在。正值榴花将开未开之际,忽见烨然倾城姿貌,总有人忍不住多瞧几眼。况且此地浆果半垂,知游客往来,情人絮语不绝于耳,独身而行者更是引人瞩目。有慕颜色者心中蠢然,几欲迈出步伐,又却步于其冷淡神情与生人勿近的气质。
照羽心有不宁,神色格外冰冷。
但理智仍知朝灵渊身上保障极多,他尽量将注意力放回当下之事。寻迹术法虽断,目的地已经明确,正是此地。
献祭之地当有血障,即便示真插手以佛力涤荡也难以完全祛除痕迹。
既然如此,寻迹术法为何带他来到这等花草游园地?是术法出错,还是他的感知出错?
“您是,剑主?”一句将关键词吞了半截的问候声打断了照羽的困惑。
照羽转身看向这位抱琴的陌生剑修。
他没有开口,但来者已经了然他那句没出口的“你是何人”。抱琴剑修穿着一身宽袖长袍,若非其剑心如坚,浑然是法修模样,在法修极多的道缘城并不突出。
“在下名弦歌,与剑主在天澜有一面之缘。”剑修——或者该称呼为百里弦歌,道,“曾得贵宗恩情,今日见剑主似有所惑,不知可有在下报恩机会?”
四方剑会上,照羽并没有和百里弦歌交手。不过彼时同地斗剑,照羽对其剑意并不陌生,加上百里弦歌主动抱名,虽然不记得这张面孔,他还是想起来对方身份。
剑宗的恩情?照羽想了想,示真是剑宗派到此地,示真出了问题,剑宗确实有责任。
他点点头,微微缓和神情:“你可熟悉此地?”
周围人注意到他们已经开始交谈,痛惜失去机会,也不好在此地生事端,只好悻悻退去。百里弦歌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撇嘴。道缘城的人当真是没有警惕心,居然被皮相所惑妄图搭讪羁羽剑主,真不怕被剑宗找上门;若是生在南州,怕是早就被魍魉半妖吸干精气血肉了。
说恩情,也确实有。
得到赤水三珠树后他们一行人能及时安全撤离天澜城,是得了剑宗不明人士的指点——如今想来恐怕就是负责镇守万象楼的绮夜合;除此之外他为数不多的好友湛东流得了羁羽剑主指点之情,作为朋友,他也该在适当时候帮湛东流还还恩。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麻烦可能需要这位羁羽剑主才能解决,倘若今晨收到的消息并非妄言。
“曾与友同游,幸有感悟。”百里弦歌边走边说,“剑主可知前任羁羽剑主曾在此突破至阳神境界?”
照羽当然不知道。
百里弦歌也不意外,他与其余几人在聊起四方剑会时也曾猜测过这横空出世的羁羽剑主的来历,思来想去有如此实力此前却声名不显,大概率是常年在秘境历练或者闭关修行。而中州关于前代羁羽剑主的传说那么多,这位剑主不了解也是意料之中。
“最后一道劫灰令是为当时的道缘城城主而发。彼时剑主携破境之势而来,一剑诛敌,一剑斩天劫,白日破阳神,打破第六重天禁锢,引灵气天降,成就六境之身。”
“昔年劫灰令主风采如神,冠绝当时。然时移世迁,当年斩人斩天的剑意早已不存。但不知何故,这处因他而出现的钟清花海中却留下一种很特殊的剑意。”
兴许是百里弦歌的声音正如其名清如弦悦如歌,照羽竟也对他的话产生了好奇。
“怎样的剑意?”他并未在此地感应到任何剑意。
百里弦歌在外人面前向来言简意赅,但现在也不吝啬言语:“至今无人能定义,因为这种剑意没有行迹,不见端倪。有人悟出生死,有人悟得枯荣,有人悟通阴阳,也有人悟得长生,更多的人观花日久却一无所获,只道是前人牵强附会,过分神化前任羁羽剑主。”
“但我也曾在此有所悟,可知传言非虚。”
生死、枯荣、阴阳、长生。
这并非是照北极的剑意。哪怕前两者已经相当接近,但依旧不属于照北极。
照羽心有所感。
他们的脚程都不慢,几句话的时间已经远离人群来到了偌大花海一角。照羽凝视着这种从未见过的陌生白花,无意识地用完好无损的手指触摸柔软花瓣,心中陡然生出种种情绪——欣悦、愉快、轻松、自在,诸如此类正面的、让他自然而然放松下来,心神沉浸入天地之间自然万物的情绪。
而百里弦歌介绍的话说到一半蓦然收声,惊愕地看着倏然入定的照羽,足足六息之后才反应过来设下禁制不让远处之人察觉到此地情况。
他来过此地三次,道缘城不能携带金铁之器,但他的剑乃是采丹霞云影而成,并不需要自封,所以即便进入道缘城也能如常感知剑道。而他除了痴于琴,也极爱剑道,故而曾了解过让他悟剑的钟清花海。
在照羽之前,尚无人能在这处处限制剑修,限制蜕凡之境,限制大道力量的道缘城如此轻易地悟道入定;更无人能如此轻易地感悟到钟清花中虚无缥缈的剑意。
简直……简直就像是这里的剑意就是为他而生,为他而存在。
为他而来。
在第一个人于此地有所领悟之后,包括琨瑶真传在内,剑界修者络绎不绝来此,但有所悟者少之又少,让人疑心那几位特例只是早就水到渠成,恰好在此突破罢了。由此可知前尘因缘与悟道之间并无关系。
而照羽能轻易入定,究竟是因为这位羁羽剑主真正得到前任剑主的全部传承,还是他的天赋他的剑道他的感悟甚至远超昔年琨瑶六剑,远超那位人惊鬼怕以一己之力压得五州四海皆失色的忘尘剑主?
百里弦歌眼中惊愕难消,倏然间想起四方剑会上接连突破的几人,心若有所得。
闻道悟剑,必有天地异象。
但不知为何百里弦歌迟迟不见天象异变,整座道缘城竟也没有出现任何剑道异象。只是,在不足三丈的距离下,百里弦歌袖中虚影剑器仍是感应到玄之又玄的剑道压制,发出压抑的颤吟,几乎就要出鞘试剑。
剑道共鸣。
百里弦歌克制挑战的冲动,心道哪怕异象不显,但这种力量,这种境界,恐怕他还是低估了这位剑主的实力。
就在丹霞虚影将将出鞘之际,骤然剑吟止息;呼之欲出的剑道之门也淡入天地。
取而代之的是元气沸腾,大量元气向照羽涌入,而其中数量最庞大甚至还在挤压其余元气空间的正是木元气。百里弦歌设置的禁制已经摇摇欲坠。
在百里弦歌打算再布禁制的时候,一阵淡淡的云烟忽然升腾而起,将整片钟清花海都笼罩其中。云烟自成阵法,在外人看来仅仅是此地寻常盛景“万顷云烟”忽然错了时辰出现;唯独置身其中的百里弦歌注意到此阵不仅有迷惑人心的效果,还能掩盖元气波动。
百里弦歌抱紧琴,认出了这阵法的来历——行杀城有一暗杀秘法,名曰“惊浪迷津”。加上此前他自己才提过的关于此地剑意之种种,他得出了一个足够惊世骇俗的猜测。钟清花中蕴藏的剑意莫非并非是源自照北极,而是与之齐名,与之前后脚突破阳神境界的……
照羽忽然睁开眼,打断了百里弦歌呼之欲出的猜想。
百里弦歌立刻注意到对方身上气息变化——金丹圆满,只需要一个心念就会进入对于剑修而言最危险的灵寂期。
此前在天澜城时照羽是金丹,是虽然气息稳定但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突破不久的金丹。可如今短短时日,竟是直接跃至金丹圆满。纵然金丹境界在百里弦歌眼中早已经不值一提,但如此夸张的修炼速度,已经堪比修真界中那几个鼎鼎有名的天才。
何况这修行境界不过是照羽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想必是剑道修为进境太快,强行带动了修行境界的跃升吧。方才那若隐若现,几乎引动心动的虚影,莫非是第六境的门?
百里弦歌能猜出大半,所以心下越发震撼。他知晓世上天才无数,哪怕他自己,能在一众散修中脱颖而出成为紫极乾榜上的人物,天资悟性绝不下于九成九的修士。但亲眼所见一个天才站在面前,仍是一种不可思议。
而照羽没有在意百里弦歌的神情,他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颇是可怜可爱之姿的白花,问道:“此地与照北极有何关系?”
百里弦歌回过神,想起关于此地的传闻,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尴尬之色:“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但听说,听道缘城的人说……”他格外重音强调了听说二字。
“听说当年羁羽剑主曾有所爱,却被道缘城城主戕害。在他为爱报仇之后,心境突破,方才能一举至六境,一剑入阳神。而他与所爱定情之物便是道缘城的钟清花,故而其门人弟子特地嘱咐此地花农种下一片钟清花海。说来也是一场机缘。此花本是朔几玉簪的伴生花,但因为有了羁羽剑主这一渊源,得到当时的易家木修倾力栽培,幸运地脱离朔几玉簪而生。在朔几玉簪绝迹之后,此地依旧幸存。又因为道缘城之人感怀当年之恩,所以多年来一直有人自发前来打理此地。也因为钟清之名,本就取自钟情之意。久而久之,此地变成为道缘城有情人定情之地。”
百里弦歌起初尴尬,然后越说越流畅,直到说道那句“定情之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有编排先辈的嫌疑,还是当着人家的传人编排,立刻转口道:“听闻剑主与道侣情深意笃,既然已经来到道缘城,不妨请剑主的道侣也来一游?此地的由来兴许只是个传闻,但若是剑主在此与道侣把臂同游,这传说也可成真,也算是一场佳话,不负诸多有情人美好期愿。”
说完,他认真反思自己出口不修的老毛病又犯了,心里想着接下来三日都必须要闭口修业,却听到照羽开口说了一句非常石破天惊的话。
“传言不算全错,照北极的道侣确实曾受当时的道缘城主所害。”
百里弦歌所有的心理建设都裂成碎片,素来在外人面前挂得很稳的剑痴琴痴面具摇摇欲坠。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种情情爱爱的传言大概率都是小辈穿凿附会出来的,当时羁羽剑主留下一片花海铁定不是因为这种满是柔情蜜意的理由。以修真界的主流观点,将那位与小情小爱扯上关系实在是一种玷辱不敬,所以文化坊那些修士也很少会在大庭广众下交流所思所想。而百里弦歌日前才与以耿介出名的碧霄真人成为朋友,在碧霄真人那些话里很是对自己容易造口业的毛病进行了反思。
百里弦歌心里念念不休。
何况他刚才已经猜出这片花海说不定是羁羽剑主和沉鳞剑主不为人知的一次合作交易联手。
他甚至已经在猜测双星可能并非如外人所认定是王不见王,在残碑论剑峰之战前从未见过面。已经猜测他们只是表面坚守各自阵营,对彼此所在秋毫无犯从不越界,但暗地里早已经联袂登高楼,临轩笑相视,把臂游天下了。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当世本该无二,偏偏又诞生在同一时代,有交集才是最合情理的发展。也算是圆满百里弦歌心中对双星一生一会的遗憾。
但这位剑主怎么会说这种话?!他不是都不知道这里和前任羁羽剑主有关吗?况且前任羁羽剑主一生清白坦荡,从未有任何在情爱方面有过流言蜚语,这钟情花海已经是后人唯一能拿出来做文章的地方了。每次下山都受万众瞩目,行事从不避人的羁羽剑主哪里还能冒出来一个道侣?倘若真有此人,怎么可能数百年毫无声息?
百里弦歌心中已经要胡言乱语骂照羽胡编乱造了,面上仍是平静地看向照羽,却发现照羽的神色比他还坦然。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吗?天资近妖,性格古怪。
随即他又想,难道说这里的剑意还藏着前代剑主的回忆往事?那他之前来这里几次怎么什么都没看到?枯荣轮回不知几百遭的钟清花还能感知辨别来人身份吗?
紧接着他又是一愣。
前任羁羽剑主的道侣数百年没有声息,现任羁羽剑主在天澜城现身前也是生命不显;现任羁羽剑主对前任剑主往事一无所知,却能笃定说前任剑主的道侣曾为道缘城主所害。
难道羁羽剑此前不曾现世,是因为这柄仙剑的传承只认血脉?百里弦歌面上八风不动,内心却惊恐地想道,这仙神之剑竟然在乎所谓血脉?可是当年照北极收徒弟的时候连半妖都收啊,连乞儿都捡啊,怎么可能会看中什么血脉?这是剑宗的剑,又不是仙宗那些老古板的剑!
他一时激动,连敬称都忘了,开始在心中直呼其名。
而照羽对过去的事情其实只能记忆只言片语,更多的都是常识、修行感悟、修炼法诀等等无关情势的东西。但在钟清花中蕴含的剑意影响下,他以旁观者角度重温了一遍当年之事;在脱离剑意幻境后,也确实想起了当年种种。
当年他的确收到过钟清花,但并非是一整枝花,仅仅是一片花瓣,一片蕴藏剑意的花瓣,一片传达讯息的花瓣。花型未曾见,花名亦是在问过弟子后方知,而花名所代表含义,却是直至今日方在百里弦歌的讲述中才清楚。
当年烛南溟一剑寄语,寄的究竟是花还是花中语?照羽纵使回忆起当年往事,亦对此不能解。
但现如今朝灵渊是他的道侣,换言之烛南溟是照北极的道侣,这么说自然无错,那些传言在机缘巧合下确实成立。
不谙人事不识人情的“人”自顾自陷入往事回忆,浑然不知自己一句话让素来被外人称为寡情淡性的百里弦歌陷入了几欲抓狂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