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花台是由一整块青石造成的祭台。
在天澜城的传闻中关于祭花台的传闻很多,寻常城民只有在晋升入元婴后有一次机会登临,借天澜秘法参悟神通术。
城中人或多或少都了解此地是由城主手下的默言堂镇守,寻常并不会来到此地,所以往日的祭花台总是格外冷清。
今夜除了钟声余响,这里更多了不少平日里看不见的修士。而在人群中,一个曾在四方剑会上露面的剑修正在槐柳下督促其余人收拾残局。一道道术法灵光打出,一瓢瓢只在炼丹房中能看见的承檐水泼下,浓郁的血腥味和奇特颜色的血迹渐渐淡去。
在尚未完全散去的肃杀中现身的朝灵渊和照羽立刻引起在场众修士的注意。魔祸方休,负责为剑宗修士扫尾的默言堂修士战意仍存,乍见意外身影,刀光剑影再起,结界阵法又动。
照羽视若无睹,踏入莲华法界。浩荡金光凝成的屏障仅仅是产生一阵涟漪,并未对他的脚步造成丝毫阻碍,随即就将慢了一步的朝灵渊也一同接纳。
默言堂修士心惊而色凝。
为首的剑修忽然打了个手势,剑拔弩张的氛围缓缓松解。
骇心颜。
默言堂的首席。
看来天澜城确实元气大伤,没有几个能用的人。朝灵渊见到他在此地,心中已是了然。
骇心颜向来只愿意在天澜城主面前多话,但他是最了解今夜局势变化的人,此时此刻自然知情识趣,见到来人便主动开口。
“不知两位贵客来此有何目的?”
话是很直接。
朝灵渊微微一笑,道:“听闻祭花台日出胜景乃是一绝,特地来此一赏。不知首席可愿放行?”
祭花台很少对外开放,所谓日出胜景也极少有人知晓。所以在骇心颜看来,这只是一个借口,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借口。
此地名包含一个祭字,便代表它的重要性,轻易不可让外人进入。往日里无理之人当然有,往往不足以让天澜城破例;而有资格令天澜城让步的存在,也不会特地来天澜城提这种无理条件——没有必要。
那么羁羽剑主有这个资格吗?
自然是有的。
魔修针对天澜城的布局已久,先有诛心之计,再行伐谋之策,最后是万象楼之变,若非羁羽剑主的那一剑,天澜城的损失远不止于现今状况。不仅仅是绮夜合会有性命之忧,身怀魔修觊觎之秘的城主极有可能会走向另一条路。
如今天澜城能无风无波地迎接黎明,除了暗中两股势力相助,这柄意外的剑起到了至关紧要的作用。
今夜之后,羁羽剑主对于天澜城的意义便不仅仅是昔年一剑断地脉的仇,也有了恩。
纵使心知这两人很有可能是为了祭花台隐秘而来,但骇心颜面上并无犹豫,躬身一礼,道:“寒食春祭将至,祭花台正是主祭之地。台上春色正好,愿两位贵客尽兴而归。”
因果总是要还。
他示意所有人让行。
有认出照羽的修士敬畏低头,其中天澜城本土修士思及往事,心中格外复杂;但更多的是隐晦中透露着好奇的打量目光。默言堂修士往日行走在天澜城的暗处,经手过很多事情,但还是第一次见到骇心颜在没有征询过城主意见之前就为外人破例的情况。
强者。
实力越强,越能感应到走在花阶绿玉砖上的两人深不可测的气机。浩瀚如渊,不可探究,不敢直视。
照羽寻阶而上,忽然抬手为朝灵渊拂开木兰花枝。
飞溅朱红的白花绿枝被拨开,朝灵渊顺势上了一级台阶,站到照羽身侧。
默言堂中有修士见此情景,忽觉微妙,目光移转恰好落在红衣金绣上,见奇特纹路,恍然有所感,心神动摇,竟是直入剑道长河,在巍峨巨门的庇护下尽情领悟前人心血,一览剑道风光。
元气变化,阵阵松涛声自他体内响起。
骇心颜闪身至此人面前,细细打量,露出惊喜之色。此人资质在外界算上佳,但在默言堂中只算是平平,便如玉山见碧玉,难有出彩。此时却有尘凋灰净,光华冉冉之态。只要不出意外,此人百年之内必入五境。
据枕书阁统计,中州人族有四境约七万五。四境已经算当之无愧的强者,但对于天澜城而言还远远不够。不是每个人都是鹤云仙楼走出来的剑修,四境就能在仙道魁首之争中犹能独当一面。
若是五境,就完完全全的另一个概念。两次仙魔之战后人族高阶修士大大损耗,如今存世的人族五境,就算加上魔修也不过五百之数。
五百之数,对比幅员辽阔的修真界,太少太少了。
天澜城若能再多一个五境,今夜何必如此窘迫,城主身边竟无人可护卫……骇心颜复杂地看向两人背影。
昔年剑宗因何有如此多惊才绝艳的强者,他的体会已经足够深。而这亏欠的因果,恐怕是很难偿清了。
此间心事不足外人道。
临近日出时刻,城中雾气渐升。凉薄空气中浮盈淡淡清香,丛生花木沾露可怜。照羽衣袍乃业火所化,不会再有桃源村中晨露沾衣的困扰。朝灵渊的袖袍拂过花枝,倒是卷走了花香盈袖。
真正的祭花台高可入云端。
漫步云间,可见遥遥之地有峰峦嶙峋。极东之地云海翻腾,红光踊跃,将将欲出。
照羽当先一步踏上祭花台最高点,临风而立,眉目尽舒展,神态意清明。
草木向阳而生,他天性喜阳。
在灵智开启之前,无数个破晓时刻,山谷迎来阴晴云雨,而其中最让万木勃然生发的时刻,便是初阳跃云海。一线异色此招,便是在某日云海观日时所悟。
与确实是来等日出的照羽不同,朝灵渊来祭花台并非只是为了看所谓天澜奇景——实际上只有一个人提起过在天澜城祭花台看日出是一件乐事。他真正目的,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魔修之所以能降临中州腹地的原因。
能得到天澜城主信任来处理残局的骇心颜很显然已经将痕迹抹去,可惜骇心颜的境界到底不够,而朝灵渊又恰好是这世上最擅长抹灭痕迹的人。再动用了一些行杀城之人看来定然眼熟的手段之后,他在供奉十二花神像的望天台处印证了猜想。
无怪乎天澜城、玄清剑派,甚至身为阵法之宗的燃叶七亭都无能为力,原来是炼器师的手段。修真界历任四大炼器师,西州始终占据一席之地。如今在西州威势赫赫的玄冰铸谷之主,冰炼法的开创者,枯白水,便是当年的四大之一。再加上得到枯白水传承的妄空寻,如今的西州坐拥两位顶尖炼器师。
反观人族,东州忆疏狂痴迷铸造之法,自囚木兰洲;剑宗顾行止陨落临渊,无后起之秀;只剩下一个铸千秋,又是与中州关系微妙的仙宗之人。而枕书阁至今没有排出新的四大,不过就是因为人族已经找不到足以和这些人并列的第四个人。
总不能将枯白水重新排进去。
而这打破炼器界局势的枯白水,虽然是个魔修,但并不好杀。不好杀不意味他不危险,此人痴于情,痴于琴,因情入道,性无善恶,却在其情人天澜城主引导下炼制出无数生杀兵器,为动荡的晦盲时代的延续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远比寻常好杀魔修带来的影响更大。
朝灵渊确信当年天澜城主死后枯白水并没有闲暇再在天澜留下这足以引导临渊投影降临的手段——要将整个祭花台炼制成法宝,并将其融入整座天澜城,其中耗费心血远非一朝一夕可成。那只能是枯白水一路逃亡回西州之后得到了什么机缘,不仅仅是在追杀中侥幸活命,还有余力跨越横连山脉的屏障重回天澜。
将整座祭花台炼制成能召唤临渊投影的法器。祭花台祭花台,祭的早已经不是天澜城世代供奉的十二花神,而是临渊魔血藤上盛开的葬道花。
枯白水将传承和祭花台融为一体,又将祭花台炼成天澜城曾经断裂过的地脉的衔接,从此三者一损俱损,若要留这传承,保住天澜城池,便不能毁祭花台。
现任天澜城主知道此地秘密,也不舍得这座历经千年方彻底成型的城池。
近两百年此地涌现大批分属四艺的法宝,是因为得到了枯白水的炼器传承。这等诱惑力强大的传承摆在这里,自是奇货可居,这代天澜城主与他的前辈一样,意识到了其中价值,并利用它,再次将天澜城捧上人族七城的位置。
玄清剑派知道天澜城主的心思吗?
恐怕天澜城主根本没有将传承的存在告知他的盟友吧,只是用地脉作为不能毁祭花台的理由。朝灵渊看了眼显然是后来安置在此,唯一作用就是融沙凝石的祭钟,露出一抹讥笑。
毫末之危,演变成万象楼之变,只因人心私欲。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他随手覆灭最后一点痕迹,起身回神时愕然见风卷流云去,万枝丹彩灼春融,无处不飞花。
灼灼艳艳,焕然一洗,宛如春水又新生,涓流潺湲不识愁。
“找到了?”
照羽没有回头,但这句话显然是对祭花台上唯二的另一人说的。
“有溯本究源的术法在,一切痕迹都无法掩盖。”朝灵渊道。
他并不清楚照羽关不关心这个话题,但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
“当年的天澜城主果真是不甘心啊,留下了不少东西,可惜继任者并未如他所愿,选择反其道而行,完全接纳剑宗入驻。从此内有正统道脉力量镇压,外有佛脉阵法做后手,魔修绸缪多时,甚至将临渊投影都拿出来了,依旧被限制在一楼之地。这一任天澜城主确实是个聪明人。”
虽然这局势本身就是这一前一后两任天澜城主的私心所造成。
不过这种话题也没必要再和照羽提,一时口舌之快,结果只是得不偿失。
“商人重利。”照羽给出了一个朝灵渊意料之外的回答。
朝灵渊眨了眨眼,笑道:“确实,既然身处中州,自然是选择站在仙道这边更有利。既然是以商入道,自然清楚何为最大的利益。”
左右都有玄清剑派这等修行宗门,相知剑主元成醉这等散修会来为他托底。
朝灵渊看得清,但或许是刚刚接触过魔气,冷漠厌恶的情绪依旧张牙舞爪。
捱捱挤挤盈满高台的花枝为朝灵渊分出一条仅可容一人通过的道路,他慢悠悠地向照羽走过去。最后他让照羽搭了一把手,登上了这观日最好的高台。
他没有再说什么,情绪,或者别的。
本该一心等日出的照羽却忽然转头,在过于泛滥的桃花中折下一枝递到朝灵渊面前。
恰恰好,这一瞬间,参拂花影中,羲和破云而来,照耀人间世。
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
前人感日之言跃然心间,随即又被另一句话取代。
朝灵渊怔怔地看着云海日出,心静神宁,如入天人之境。
折若木以拂日,已占人间第一流。
照羽见他眉间郁气尽散,方才回头看他已经错过最好时机的日出。但奇特的是,他并不觉得遗憾。
他站在朝灵渊身边,安静地欣赏日出之景。
他作为人的一生并不算长,作为一棵树的时间却跨越了整个灵寂时代。这漫长的生命中,他与很多同类,很多人族一起看过日出。有的是灵智未开的草木,有的是早已遗忘的故人,有的是沉眠的山川湖海,也有素不相识的过客。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与他并肩,甚至——肩头微微一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他的同行人睡着了。
照羽注视着明日。
万丈霞光中,本就明艳的眉眼越发光彩照人。而在这并不属于凡俗的逼人艳丽中,竟也流露属于人才有的怡然悦色,脉脉温情。
天澜城内外,桃花满树,是争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