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穷途已末路(支线)
作者:南海少茶宾   明月照北最新章节     
    匍匐在地的鬼童在本命剑的束缚下慢慢失去自我,成为任人鱼肉的猎物。

    鬼王心满意足地对他的猎物伸出手时。

    忽然有一座山出现在他的面前。沉重如山,冷肃如山,顽固如山。

    不止是山,更是山脉。

    一条巍峨绵延的山脉隔绝了秦钟与小童,将整座鬼山拖入另一个领域!瞬间咫尺之距被扩大到隔山而望,狭隘山洞成为荒原战场。

    这是一条灰色的山脉,冰雪堆积在山腰以上,透着玄铁般冷硬的凛冽。如白龙盘旋黑水,是赫赫传说,也是北州人日夜所见的景色。

    守护北州不被风雪吞没的寒江山。

    世上最坚不可破的山。

    饶是秦钟,在这座山前也不得不暂时停下前进的脚步。

    他第一次把目光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刀修身上。

    “五境屏山刀。”

    是意料之内的阻碍,也是意料之外的刀。

    他认出了燕子衿的来历。

    屏山是寒江山脉一座赫赫有名的山,屏山刀是寒江关里一把生锈的刀。屏山刀每一代只传两人,胜者接任守关人位置,败者以身葬刀,成为胜者最强的本命刀。

    而在半年前,寒江关内乱,屏山刀传人一死一伤。

    看来面前就是那个不得不服下千年朱果,一身根基尽数转为阳火的幸存者。

    燕子衿浑身是浓绿的腐烂伤口,握刀的手已经露出白骨,坚定的脸已经只剩下半面。滋滋般奇特的响动从他身上发出,那是元婴正在被腐蚀的声音。

    当他动刀时,鸩香杀就会在他体内肆无忌惮地蔓延。

    生命正在步入倒计时,一块块血肉混合着浓绿掉落,燕子衿站得笔直,将刀锋对准鬼王时,手也不曾颤抖分毫。

    如山脉般的刀纹正在流出殷红的血。

    “没有人能越过屏山。”

    在北州最北的地方,一切都是冷硬的。燕子衿脸上的轮廓是冷硬的,哪怕已经残破;燕子衿说话的语调是冷硬的,哪怕嘲哳嘶哑;燕子衿的刀是冷硬的,哪怕锋刃钝锈。

    但他的血是滚烫的,刀的血也是滚烫的。

    跟随鬼王而来的鬼气畏惧地止步雪山前,仿佛是恐惧被风雪淹没吞噬。

    鬼王却傲慢地笑起来:“屏山刀确实是北州的不败神话,但是你,太差了。”

    阳火造寒山,寒山又剩几分坚固?

    一支三丈高的鬼幡不知在何时浮现,他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幡布波涛般起伏,形容千千万万股比风雪更冷的阴风。

    哀嚎声充斥刀域,仿佛坚不可摧的雪山竟是在以恐怖的速度被削平。

    燕子衿没有再看鬼王,他低喝一声“还不离开”,惊醒了苟延残喘之人。

    他没有再看身后人一眼。只见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变白,面容正从俊逸的青年向枯朽的老迈转变。一股自骨髓血肉深处催发的新生力量注入到巨大山脉虚影中,雪山上的积雪开始滚落,又慢而快,快到迅疾难追影,化作一柄柄尖锐的刀,重重向鬼王刺去。

    万千刀剑临身,阴风尽散,鬼王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意外的神情。

    “以锈刀行剑诀,仙宗的苍山负雪,你不是北州人?”

    燕子衿没有回答。

    这宛如剑的一刀耗尽了他的最后力量。他站在原地,冰雪覆盖身躯,变成了一座凝固的雕塑。

    无数剑意与刀气形成困阵,绵绵云雾与风雪互相转化,生生不息阻挡去路。

    鬼王冷笑起来,怒火宛如实质。他目睹着越清辉抱起小童跌跌撞撞离开,随即又阴沉面容,举起弱水剑向雕塑斩去。

    然而在最后一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停下了手。

    “你在此,他们会不回来吗?”

    “你在此,他们还走得了吗?”

    雕塑不言不语,微弱的生机存在于凝固的丹田。丹田早已经被鸩香杀腐蚀殆尽,与本尊毫无二致的元婴只留下一个头颅,冻结在冰霜里。

    林叶簌簌,寒风萧萧。阴气浓郁聚为云雨,为逃亡的人更添几分悲苦荒凉。

    小童被越清辉抱在怀里,在咯咯作响的骨骸碰撞声中恍惚回忆起离开万象楼前的对话。

    “鬼王?我还以为只是鬼将级别的鬼。”小童讶然道。这几日里他见过不少人,也从那些从不避开他的谈话中了解到如今南州局势。怎么会有鬼王出现在中州?不怕被偷家吗?

    冷不丁丢下重磅消息的朝灵渊道:“有把握赢吗?”

    鬼童此时情态言语浑然不似稚子:“不知先生所言鬼王究竟是指哪一种?”

    五族之中唯独鬼族格外特殊,与人族相伴而生,人族兴则鬼族盛,但所走的修途却有极大的分歧。在元婴之前两者相差不多,但是到了分神境界,便可显出生与死的区别。

    阴气凝魑魅,生息聚魍魉,灵智开成游鬼,通阴司为鬼王。鬼族只有四个境界,鬼王便是最高修行境界。

    早期鬼族总体实力不强,与修士元婴境界对应的鬼王境界就足以成为一方之主,所以这鬼王也成了地位的象征。时至今日,鬼族已经有不少实力不下于人族分神的强者,但是因为人族分神特殊之处在于身外化身以及对大道规则的领悟。

    而鬼族,最低级的魑魅也能随意分魂化象,却连其中最强者也无法领悟新的规则,只能使用人族已经探索的规则。

    所以就算是那些强过大多数分神修士的鬼族,也只是鬼王境界。

    而这些强者中最强的三个,成为了鬼族之王。

    听到鬼童的问题,朝灵渊答道:“南州鬼族三大鬼王之一,全盛时期的实力不在凌沧州之下。不出意外的话,你将会在极阴之地遇到他。”

    鬼王已经难缠,身处极阴之地的鬼王,就等于是平白多得了一个剑域的五境剑修。

    小远露出凝重神情:“若是本命剑在手,我的修为恢复到元婴,或许有一试的机会。但现在的我必败无疑。”

    他的剑道境界确实高于四方剑会中绝大多数人,但他生前是最正统的剑修,死后也是最“常规”的鬼,并没有办法在没有本命剑和金丹修为的情况下跨越一整个大境界赢过一个有极阴之地加成的鬼王。

    元婴和金丹是天壤之别,修为是一切法术剑诀的源头,无源之水如何成川流?没有修为支撑,他现在连剑域都没办法施展,最多也只能拼掉两个寻常元婴。

    对于这句“必败无疑”,朝灵渊微微蹙眉,似是不满,只道:“你若赢不了,有人会因你而死。”

    “……”鬼童顿陷挣扎。

    “剑宗之人的生死与我无关,我不会出手。你的师尊可以帮你,但你要想清楚。”朝灵渊直接断绝了他的念头,“他唯一一次出手机会需要用在最该用的地方。”

    此时此刻最该用的地方,当然是魔修蠢蠢欲动的万象楼。

    小童并不知道的是,就算照羽能出第二剑,朝灵渊也会阻止。朝灵渊刻意对照羽瞒下这个消息,刻意误导凌沧州,本就是为了促成这个局面。

    “剑是你的剑,人是你的人。有没有把握救,来不来得及救,你自己选择。也不用考虑向凌沧州和绮夜合求助,用他们任何一个去换两个小辈都是不划算的买卖,你应该不蠢。”

    “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做他的弟子。”

    往日温和态度仿佛只是假面,一旦揭开,只留下最冷酷的无情。

    向照羽求助,告知依旧留在原地的绮夜合关于鬼族的事情,这些都是选择。照羽也好,绮夜合也罢,他们都会答应帮忙,哪怕可能会失控,会死,会付出代价。

    然而鬼童很清楚,其实他没有选择。

    性命本没有多少和轻重之分,但……有些人不该死在今夜。

    如果这是朝灵渊对他的考验,那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

    蓝衣的绮夜合看见他出现时很惊讶,听到他说要出楼令牌时毫不犹豫就交出,却将燕子衿也一同交到他手里。

    “我知你有不便,但在剑宗或者剑主来接他之前,我依旧希望你能帮我保护好他。”蓝衣的绮夜合如是对燕子衿道。彼时燕子衿看了眼他,神色莫名,却依旧点了头。

    小远当时没有拒绝,他知道北州的刀会成为助力。

    但他后悔了。

    他开始怨恨自己的怯懦,怨恨自己面对本命剑时的软弱,怨恨自己在鬼王面前连出手都不敢的苟且。

    越清辉脚步不停。

    太阴月华体始终运转,在感应到主人面临的危机后更是加快了对阴气的吸收速度。在鬼山诡谲怪异的阴气中,竟是渐渐生骨造死气,将鸩香杀的毒性变成这具身体的一部分。由生转死的变化让越清辉痛得几乎麻木,他庆幸曾经的历练让他能本能维持遁术的稳定,能勉强控制不去吸收小远身上的鬼气;又在这种麻木中清晰意识到大道渐远。

    他的丹田早已经看不见那枚浑圆完美的金丹,只充斥无穷无尽的阴寒灵力。他祈祷燕子衿没有死,祈祷师兄尚在人世,祈祷自己能送怀中鬼童逃出生天。

    鬼王的出现让他想起了那些他从来没有来得及参与的故事。

    当年小师叔祖能保护那三千人走过七千里血途,如今他能不能保护这个与弱水剑有关的孩子,走过最后一段路?

    只要离开这座山,天澜城就能找到他们。

    然而打击总是接连而来。

    盘桓在鬼山上的绵绵云雾风雪苦苦支撑,终于来到最后时刻。越清辉却在山脚停下了脚步。

    天地反覆,阴神鬼哭。

    困杀之阵,需至阳之气来破;若无至阳之气,转阴化阳亦可破。

    然而未至元婴,如何驱使足够量的天地元气?

    越清辉是凌沧州真传弟子,却不修羲阳剑法,不得太阳真意。日月之力岂有可能出现在一人身上?他已得望舒得天独厚之青睐,便注定此生与羲和背道。

    燕子衿服千年凤血朱果后一身修为根基尽化阳火,然而他为困鬼王止步在无名山洞中。

    此时此刻,天地反覆阵前,一者乃太阴月华之体,一者为天地至阴鬼物。青山早穷,白水已尽,晨曦未现,阳气不升。

    一步之遥,终是天堑。

    无穷无尽的愧疚与自责同时出现在一人一鬼的心中。

    越清辉痛恨自己既无护人之力,却又将稚子前辈拉进漩涡陷阱;鬼童怨恨天理不曾昭昭,怨恨长路终至尽头,怨恨无辜者将客死他乡。

    红莲业火早已经洗涤鬼童身上业障怨气,然而鬼王又将无穷无尽的恶意自弱水剑传递到他的身上,清心玉骨终究再次陷入浑噩蒙昧。

    越清辉已是半身枯骨,然而太阴月华之体却让他仍旧保持清醒。他比当局者更快察觉不对劲,鬼童竟是在与他共同争夺阴气——能与太阴月华之体争夺阴气者,唯有能掌阴源地气,能通阴司的鬼王。

    小远竟是鬼王级别的鬼族?!

    阴气入体,尽数转化为鬼族鬼力。小远身上气息节节攀升,转眼已到金丹圆满,只差一步便是重回鬼王境界。但在这种情况下回归鬼王境界,只会成为没有人性,被怨气控制的祸世鬼物。

    越清辉下意识操弄道脉法诀,欲净化鬼童身上怨气。然而大量鬼山纯粹阴气入体,他体内力量已经完全转化为阴寒灵力,如何能施展至清至圣的道脉术法?

    那鬼王对太阴月华体质了解熟悉至此,究竟……越清辉不愿去猜测背后原因。

    他张口欲念道经,才发觉一身血肉皆已毁去,只剩下一副被浓绿浸染,虽生犹死的毒骨。

    琨瑶弟子,自入门起便需抄道经,读道藏,悟道意。水磨石炼,洗出一副剔透道骨,养出一身精纯道元。故而道子之血可入墨,画符布阵,皆有镇鬼驱邪之效。

    然而颠倒走此一遭,他没有死在克制太阴月华体的鸩香杀里,却已经成为不死不活非人非鬼之物。阴云鬼雨中,冷月高悬,渐渐蒙上晦暗。

    大道失途。

    他怔怔地看向他的剑,又去看正在向鬼王境界转变的鬼童。

    满天魑魅游荡,发出阴絮鬼语,向他呼唤。

    “归来,归来。”

    “归入鬼道。”

    “太阴朽骨,青天日暮。”

    “生者何茫茫,死途坦荡荡。”

    “三清非道,幽冥洞开,鬼录有君名。”

    无数鬼手向他伸来。

    哐当一声,夕照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