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雷霆霹雳不断，劫云如汇川海，齐聚天澜城，欲毁叛天者。

    “天道。”人间不知名处传来一声讥笑。

    天澜剑域中，一处战局上，有一片叶落下。

    落在一座空荡荡的深潭。

    潭水若有似无，叶落的涟漪却真实存在。涟漪变成一道道飞剑，挑飞了手持落叶剑的剑者。

    承载着这处剑域的花台向中心又进一步，来到最内围。

    剑界剑修大致分三种流派。

    主修符剑的持盈一脉，多出于东州，为首者乃是飘渺仙楼的天罡剑何时秋，当世唯一的六境符剑道剑修。

    主修道剑的揣锐一脉，以御剑术与意境之剑最出名，也是剑界主流，仙宗与剑宗皆修此道。修真界迄今为止所出的六境剑者，除去何时秋，皆是揣锐一脉。

    其三便是主修阴阳和合道的冲气一脉。冲气一脉主修剑阵，最强调阴阳相合之道，自晦盲时代中期开始没落，至今未有六境。

    此时此刻来到天澜剑域最内围，与照羽对上的素鲤是东州人士，修揣锐一道，主修意境之剑。

    素鲤亦是东州的传奇人物。修行四百载，藏剑无数，却始终无缘得遇本命剑；即便如此，已经名列紫极乾榜二十。

    而素鲤虽是剑修，却不喜争斗，极少在外人面前出手，往往只以空潭剑域镇压敌手。故而时至今日，外界仍旧不知他真正实力几何，只能以紫极乾榜的名次做出大概估计。

    当是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的剑者足下花台已经与最中心处的花台相连。

    照羽所站立的花台原本只是千年古树的树冠。如今的他锋芒毕露，既然已经坦荡暴露在天道视线中，他也不再压制他的剑道力量。

    六境？七境？

    当日桃源村中，凌雾问起他的剑道境界，他未能给出答案。非是不愿，而是不知。

    修真时代已经过去两千年。而在灵寂时代，他已经走到无古人，无来者的地步。他的剑曾经与大道背向而驰，今生再动剑，亦是一场重修。

    但前朝杀业，是他的依仗，也是他的阻碍。所以决定召唤羁羽剑的时候，他便将杀念化入天澜剑域，以平息过于跃动的杀心。

    以杀念塑造的剑域，人心皆动。故而此前落败者，欺天道者伤，顺天道者死。剑道争锋，点到为止，适用于杀心未成的他，却非如今杀心已成的他。

    今日剑会，已经有诸多因果业报诞生，照羽身上业火化作的衣袍越发鲜妍。

    鲜血引起他的杀戮本能。

    但心口属于另一人的跳动，又让他按捺住杀心。

    世间因果，何其玄妙？

    在那些琐碎的记忆里，他曾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对他叹息，道是无梦者如何能学梦占。

    人道有情须有梦，无梦岂无情？

    千年沉眠，塑魂塑体亦塑心。因塑心而杀心炽烈；也因塑心，方可塑梦。

    梦生则情生，情生则有欲。

    他欲朝灵渊生。

    便需天道败局。

    既然如此，何必再遮掩躲藏？剑是直中取，若要重修剑道，自该以剑证道。天道已经输过两次，不妨再输一次。

    照羽垂眸，看向手中剑。

    随着对手的不断落败，融入天澜剑域的树冠亦吸收了十二座花台，再接上连败六人而来的素鲤的花台，此时此刻，这里便是目前天澜剑域中最宽阔的擂台。

    素鲤已经到来，而照羽仍旧在看手中树枝，而未看他一眼。

    素鲤自然知晓为何。

    他是顺天道修士，自然不入这羁羽剑主的眼。所以他也不像之前十二名剑修一样拱手行礼，拘泥于礼节。他的目光随着照羽一同落在那截树枝上。

    之前十二人挑战，照羽出了十二剑，这截树枝与十二柄剑交锋。天上十二道惊雷响起，皆被天上的羁羽剑挡下。

    这十二剑，便是玄清剑派入门弟子都可修习的《玄清十三式》的前十二式。这套基础剑法的前身是《玄清七式》，源自修真时代的传承，后经前任羁羽剑主改进而成，包含了揣锐剑道最基础的拔、拨、挑、刺等十三种剑式。

    基础剑式在照羽手中，远比旁人的逸品剑法更加强大。

    他只需要一眼就可以看出对手剑法破绽，而后一招制敌。

    这是天赋，是经验，是本能。

    羁羽剑的传承者，莫非也有越顶之能？

    天澜剑域中能进内围者自然都认识这剑宗基础剑法，所以在前十二人落败后，众人皆在思索如何最巧妙地破这蓄势至巅峰的第十三剑。

    以及如何面对这柄已经成形的剑。

    《玄清十三式》是剑招，亦是铸法。十二剑后，这源自于千年古木身上的一根树枝，已然成为一柄完美的剑。制式寻常，灵蕴寻常，而寻常之剑，最适合基础剑式。

    仅仅是这十二剑，众人已经明白，照羽不仅仅是剑者，亦是铸者。昔年的羁羽剑主最擅剑道、铸术、琴道、弓术。

    已然见过这近乎完美的剑式，又有几人敢轻忽这柄自对剑中成形的木剑？

    剑者多狂徒，却非莽夫之流。

    素鲤因位置的原因，是最靠近照羽的五境巅峰剑者，在其余人略一犹豫的空档，他便主动做了这第十三人。只因为他于证剑的需求，远远大于在场所有人。

    只是待来到这处天下剑者目光所聚的擂台上，他反而不急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木剑上，仔细打量，由衷赞道：“好剑。”

    照羽看向素鲤，未看他腰间宝剑，却道：“你的剑也不差。”

    他们曾有一面之缘，就在前日。而前日，照羽手中无剑，亦未对素鲤身上的剑做出评价。

    所以此时此刻，众人才惊觉素鲤腰间虽悬故剑，身上却透露出一股细微而真切存在的本命气息。

    在今日之前，素鲤的随身佩剑乃是“惊鹊”，出自东州已故名铸栖木兰的“惊鹊”。

    栖木兰在世时，为四大名铸之首，最擅铸刀，少有剑器出世。惊鹊便是他一生所铸三柄剑中最强大，也最为人知的一柄。

    惊鹊名列藏锋阁剑榜第九，在此时此刻的天澜城中，除却本身不入剑榜排名的仙神之剑羁羽，即便是凌沧州手中曦阳也要逊此剑一筹。

    然而今日惊鹊并未出过鞘。

    面对照羽这个显而易见的强敌，素鲤不似前日一手按剑，而是双手自然下垂，神态放松。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来到天澜城城后的一日夜中，素鲤已经有了本命剑。他修御剑术，自然不需要用手握剑。他的心与念，便是执剑手。

    素鲤脸上是欢欣雀跃，这并不像是一个经历种种的元婴大圆满修士所该有的情绪波动，但确实出现了。

    “不愧是羁羽剑主，迄今为止，你是第一个认出我有本命剑的人。”

    一柄黝黑的剑出现在素鲤的身边。

    剑鞘有铜鳞密布，剑柄似鳌鱼张口，剑身长三尺三分，剑颚上嵌一枚风雷珠。

    在场剑者，已然认出这柄剑的来历。

    “此剑名为风雷。我来天澜，一是为证剑，二便是为它。”素鲤的手如抚春风般在剑身上轻轻拂过，目光越发炽热，“昨夜得宝剑，今朝会至强，是天怜我剑心之苦。”

    剑榜十三，风雷剑。

    昔年与栖木兰齐名的西州玄冰铸谷之主枯白水所铸造的魔剑。作为一个仙修，最合适的本命剑竟然是一柄魔剑，无怪乎素鲤此前苦寻不得。

    有剑者摇头感叹天意弄人。

    “风雷剑，空潭剑域，顺天道剑修，加上这天降雷劫。今日剑会，素鲤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当真令人歆羡这气运。”天澜城主道。

    “真有气运，便不会数百年难寻本命剑。”三人中唯一的剑修冷声道。

    殊连城懒懒地看了一眼天上劫云，以及那光华熠熠的仙神之剑：“我倒是好奇，面对羁羽剑主这个敌手，他能把握住天时地利人和吗？”

    第十三名挑战者，剑榜十三的剑。气运与天命，究竟在谁？

    “羁羽剑主，请赐教。”素鲤眉目一凛，空潭剑域起，风雷魔剑出！

    一片澄澈如月的波光粼粼于天澜城，空潭寂寂，无客来，无约至。霎时天昏地暗，斗转星移，已在一片夜色里。

    空潭幽幽不见底，明月渺渺高难期。

    唯见一尾白鱼游曳于波光中，悄怆寂寒。

    风雷声突兀炸响。

    黑剑白鱼，一快一慢，一急一缓，向置身空潭剑域，似乎已陷囹圄的照羽而去。

    剑声怒号，风雷作鼓。天上劫云亦动，雷光越界而来，意图为此剑再添助力。然雷光虽璨璨，何及明日光辉？终难越天地之线。

    素鲤未动容。

    剑心何其苦？一朝出世，当是一往无前，剑指天下，意在争魁！

    而花叶满冠之地，黑剑白鱼所指之处，照羽只是轻侧手中剑，斜斜向上一挥。

    玄清十三式最后一式，截剑。

    早在素鲤预料之中的剑式，却快得惊人，强得惊人，准得惊人！

    截剑截中流。

    尚且粗砺的木剑截断白鱼之身，截断波光涟漪。意境之剑，意断而剑陨。风雷剑当即一顿，素鲤早有所料，他从未有能一剑制敌的妄想。只见他双手舒张，向下一压。空潭水光再度闪耀。

    天上劫云又动，此是惊雷声；霹雳闪电难越仙神之剑，而雷声轰鸣，素鲤如有所悟，身上气势又涨，风雷剑上千钧重力，携灭绝之威。

    担花挑月何足惧？风雷无形，若不化物，何处担挑？

    照羽手中木剑去势却未止。

    只是再次偏转，抬剑直迎风雷意。

    “木剑如何迎风雷？”天澜城主问道。

    “木惧雷火，但琨瑶剑需淬火，方是真正成剑。”凌沧州道。

    便见风雷落剑，未及伤人，便已全数被木剑吸纳。素鲤倏尔色变，风雷剑鞘上鱼鳞乍起，铜锈凋落。却已经来不及。

    那木剑剑身粗砺尽数洗去，光滑如镜，又有剑意化寥寥白花，竟是春生！

    空潭剑域中幽渺寂寒之意骤然退去，花台之上百草有感，争春而发。波光如散，夜尽天明，流水今朝，春意蓬蓬。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殊连城喃喃道，“外门弟子都可修习的玄清十三式，竟然藏着剑宗灵铸法的精妙？”

    “世间法门，本就是有缘者得之。”凌沧州如是道。

    天澜城主叹了一口气：“我只知以目前局势观，这素鲤确实没有这份气运。”

    闻此言，凌沧州又道：“未必然。”

    “话皆是你说，你今日似乎一直在故意拆我台？”天澜城主语带埋怨。

    凌沧州已将心思放在剑争上。

    意剑最大的缺陷有二，一者，剑者心境影响剑者实力；二来，意境若溃，剑域便止。

    此时此刻，空潭剑域将崩。

    素鲤自然不会让剑域崩毁。

    “我有一剑。”素鲤沉声道，“三百年苦修难成之剑，昨夜虽得风雷，却依旧难成。而今见君此剑，方知剑中真意。此剑不求胜败，但求尽兴。”

    照羽第一次将目光落在素鲤身上，而非剑上：“你的剑，决定你的生死。”

    顺天道者，本该死。但若有求生之能，便是造化。

    “剑主如此说，那此剑，便是求生剑。”素鲤道。

    他召回风雷剑。

    空潭剑域中白鱼又现，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鱼鳞尽落，丑陋难言。

    素鲤的手指抚过风雷剑。

    剑鞘上的铜鳞落下。

    白鱼身上开始散发金光，空潭深水，波光粼粼。

    素鲤闭上眼。

    照羽站在原地，等待这一剑成形。纵使心有他务，他依旧为此剑而流露出欣赏之色。

    风雷剑，鱼龙变；风雷怒，鱼龙残。

    空潭见风雷，而白鱼化龙。

    一条足可围城的巨型白龙出现在天澜城上空。

    但龙身虚幻，尚不足以成杀招。

    “羁羽。”照羽唤了一声剑名。

    于是仙神之剑如有所感，应声而鸣，剑气回流，璨如东升日，独立雷霆海。

    白龙接住了所有的雷霆。

    每一道雷落下，白龙身上龙鳞便凝实一分。雷霆淬剑意，这才是风雷剑的本质。空潭泻春，风雷化龙。

    剑宗铸术，东州剑意，成就这一剑。

    “谢君赠剑。”素鲤睁开眼，“此剑，鱼龙变。”

    白龙携裹惊世之力直冲而下。

    天澜剑域震颤，地脉惊动，元气如沸。天澜城主令当即释出，十二花神像再现，汇通法华般若阵之力护住城池地脉。凌沧州亦出剑，却非曦阳，而是归雁。归雁剑呼应剑域内剑宗弟子之力，强行安抚暴动的剑域，不至于波及城中未撤离的凡人修士。

    而万千花台上，凡是习剑者，皆止剑仰头，见证这旷世之剑。

    空潭悟剑三百年，一遇风雷惊白龙。

    照羽认真地看着这一剑。

    初见时，素鲤为顺天道剑者，且剑不衬手，不足以入眼。再见，风雷剑相比素鲤更能引起照羽的兴趣。而直到此时此刻，素鲤方才真正有立身之剑。

    他手中只有一柄木剑，但已经足够。

    他并不记得玄清十三式的名字，本也不准备以玄清十三式再接此剑。然而剑动之际，他忽而想起朝灵渊所赠的那一支桃花。

    于是这套剑法便该有十四招。

    这便是第十四剑。

    他举剑，平递而出。

    恰到好处的时机，妙至毫巅的把握，唯独杀意不显，成了一线缺憾。而偏偏是这一线缺憾，使今日无憾事生。

    并不锋利的剑尖刺在白龙眉心。

    “此剑，归一。”

    白龙坠，风雷息，不见杀，不见血。

    万剑归一，而一剑破万法。

    这便是第十四剑。这便是琨瑶剑。这便是不败之剑。

    花台之上春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