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忙大半生,眼看一切就要成了,紧要关头竟然败在一介妇人手里。
赤达忧伤地四十五度角望天。
他真是太可悲了,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坚持的,只能可笑地守住最后一点秘密。
结果就连这点念想都成了妄念。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林桑了,电光石火的,她脑子又像被什么劈中一样。
原来如此!
“原来真正的赞普是你啊?”她转向冒牌钱进家。
“或者我该叫你什么,达赤?”
她怎么会忘了呢,历代赞普的名字,吐蕃语最后都有一个类似“赤”的发音。
赤达身份是假,名字自然也是假。
反过来,达赤,才是他们遍寻不获的吐蕃赞普。
既然赞普不是地上躺着的那倒霉玩意儿,也不在国内,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一个她从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可能。
“我?”
什么跟什么呀?
林桑盯着冒牌钱进家,钱进家一脸震惊指着自己。
“对,说的就是你,你是吐蕃赞普,一点都没印象吗?”
看着地上那个一脸惊惶,林桑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原来你既不叫赤达,更不叫达赤,那你是谁?”她三下五除二,一把揪下对方满脸胡须。
“我就说嘛,胡子长成这样,还怎么张嘴吃饭?原来都是假的。”
可真有他的!
身份是假,名字是假,就连样貌也遮遮掩掩。
林桑再次叫过真赞普。
“你好好看看,这就是要陷害你,抢你王位的人,你完全不认识吗?”
信息量一下子太大,真赞普达赤整个人都石化在当场。
他脑子依然打着结,他不是钱进家吗,怎么突然间就成了吐蕃赞普?
而且他喊了多年,亲如兄弟的阿昆,怎么就成了要谋害他的人?
关键是,他真的没一点印象。
地上那张又红又黑的脸,对他而言全然陌生。
“不不不,这一定不是真的。我是汉人,不是吐蕃人,你是在澜河里将我救起的阿昆,你不会害我的,是不是?”
都被人家卖了,还一门心思信任对方。
这个洗脑工作还真是成功得很呐。
林桑忍不住不平起来。
“你看你,根本没必要装一脸大胡子。你家赞普压根不认得你,更没有拆穿你的能力。”
别说,都这个时候了,那货依然一脸不可置信望着他的阿昆,眼神中的依赖和情谊骗不了人。
林桑都要感动了。
但是对上这样的眼神,他心目中的阿昆简直怒火中烧。
“我呸,他信任我?你们压根不知道,在他被我暗算之前,是怎么对付我的!”
说着他顾不上自己失血过多,已经无力的手脚。
他满地乱抓,什么利器都没抓到,只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尽全力向对方爬去。
赞普竟然一点都没有躲,任由对方将石头砸在他脚背上、小腿肚上。
世界太魔幻了,他只是紧紧盯着脚边的人,不敢相信这一切。
就这样,一个眼神迷离,一个恨不得要对方死。
林桑也风中凌乱。
什么仇什么怨,让一个人死到临头,只想跟对方同归于尽?
吐蕃这一任赞普的名声在外,林桑当然不会被他失去记忆后的憨憨表现所迷惑。
他原本是个什么样雄才伟略或是满腹阴谋的君王,林桑不得而知。
但不论是她后世追的剧,还是真实的历史,都不会太过温情。
她想到有人杀兄弑弟,还想到了九子夺嫡。
然后突然又悟了。
真是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
“我说你,这样恨他,难道你是赞普的兄弟不成?”
林桑福至心灵,突然冒了这样一句。
她也是诈诈看,却把地上那位炸了个外焦里嫩。
“你——?”
对方的满脸胡须已经被她尽数扒下,这下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
看他一脸吃惊,林桑觉得错不了。
“你还真是赞普亲兄弟?”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继而又点点头。
“那也对,不枉费人家喊了你这么多年的阿昆。”
“哼,阿昆?!”
被揭穿身份,他再也憋不住了。
“我叫达赖,本就是他的阿昆。可他何时将我当做阿昆过?”
“达赖?”
林桑也吓了一跳。
这个名字她同样耳熟啊。
当然,吐蕃叫达赖的不止一个,而且眼前这位都这幅德行了,一定不是她熟知的那一个。
没想到邵子武对这个名字同样有所耳闻。
“达赖——”
他重复了几句,若有所思。
“听这个发音,好像吐蕃语,又好像蒙语啊。”
事到如今,秘密一个接一个被揭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达赖豁出去了。
“不错,达赖是我母亲结合吐蕃语和蒙语想出来的名字,意思是,像海一样的上师。”
他的母亲,是来自蒙地部落族长的女儿,是一位才情不亚于男儿的奇女子。
可惜天不假年,母亲生下他不久后,就早早地去到了长生天那里。
只给他留下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
达赖冷笑。
“我才是父亲的长子,可就因为我的身上留着蒙人的血,注定成不了下一任赞普。而我的好阿尼呢,就因为他是父亲和汉人公主所生,一出世就成了赞普的继位者。”
一提起过往,达赖就咬牙切齿。
看得出来,身份的鸿沟,在他这里是永远过不去的坎。
林桑有些懂了。
“所以刚一见面时,你要谎称自己母亲是汉人?”
她猜测,这样说除了能拉近他们好感外,还有他骨子里的向往。
林桑一个劲摇头。
“这你就错了,最开始时,我们虽然不知道你是敌是友,但并没有因为你一半汉人的血缘就高看你,也没有丝毫看不起吐蕃人,或是蒙地人。”
眼前的大理兵将就是最好的证明。
过去大家还要分一分汉人,大理人,可现在呢,大家都是合作无间的宋人。
听林桑这样说,赤达眼中又浮起仇恨。
“呵,你说得轻巧。你们这些宋人怎么会知道,就因为蒙地血统,我和母亲在高原上是如何受尽白眼?你又知不知道,这对汉人母子是如何对我们的!”
林桑没说话。
鄙视链永远存在。
高原上的人,一边羡慕着中原的文明,一边又瞧不起比自己更落后的野蛮民族。
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
再说了,天家的皇位争夺本就是笔糊涂账,林桑不打算评价什么。
达赖见自己好像成功将人说服了,越发觉得他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要不是在吐蕃实在没了活路,我怎么会去贩卖货品,做一个最低贱的商贾?”
别看他好像打造了一个商业王国,几乎富可敌国了。
可他没忘了,自己一开始是如何四处求人,低三下四吆喝卖货的。
他更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钱,一点一点拓展人脉。
可就算这样,他依然不甘心。
那个达赤不就比他高贵在一个血脉上么,论能力,他不信自己比不上他。
幸好上天给他送来了机会。
这些年,达赤赞普跟大国师分庭抗礼,且隐隐有压过对方一头的趋势。
大国师当然不干了。
鹬蚌相争,他怎么可能错过这个得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