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筑的第二天,弥罗城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念七壬站在窗前,静静看着雪花飘落。
低哑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不复曾经的婉转清脆,一一诉说当年往事。
姜梓婷和阿娘大嫂被关进天牢后,圣旨很快下来,问斩的前一天晚上,她的侍卫闯了天牢,不顾她的意见,强行带走了她。
侍卫,名叫,岁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成为尸鬼的原因,那些久远的记忆倒是显得越发清晰。
姜梓婷都不用用力回想,就能清楚说出与岁南的相遇。
起初,不过是在冬日救了一个快要冻死的小乞丐。
小乞丐成了将军府的护卫之一。
洗干净的小乞丐倒是有些清俊,姜梓婷却没有多看一眼。
她自小善良,府里的护卫大半都受过她的恩情。不过是随手救了个人,她并未放在心上。
纯善的小姐那时并未想到,后来她所有的苦难,都来自于当日的善举。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姜梓婷不知道的时候,小护卫已经一层层升上来,最后在一次外出中保护了她。因此被姜父注意到,问他是否愿意去军营。
小护卫却说只想报答小姐的救命之恩。
姜父姜母自然看出,这两人之间,对彼此皆无意。彼时姜家就已是水深火热,姜父觉得,安排他在女儿身边保护也不错,就将岁南调到了姜梓婷身边。
那时他还不叫岁南,入府时没有名字,侍卫长便以代号称呼他。
去了姜梓婷身边后,她便为他取名岁南,取自“岁时南安”,意为年年平安之意。
群芳争艳下,佳人巧笑嫣然。
“你觉得这名字如何?”
花香不绝如缕,丝丝传来,小侍卫却觉得眼前人比花更艳,更美。
姜梓婷并没有对岁南有多少宽待,她是宽容的,温和的,对待府里的下人一视同仁。
及笄一过,姜家父母为她定下了良人,是同她一起长大的相府家二公子。因为不入仕,靖文帝才没有阻拦。
而她,也是欢喜的。
月下,小姐坐在窗前,绣着手中的香囊,一旁的贴身丫鬟不时打趣几句,欢笑声都传进了屋外守护的侍卫耳中。
春去冬来,相府挂上了丧幡。
小姐的闺房中传来声声痛哭。
丫鬟也难过极了,明明是一对有情人,偏偏如此阴阳两隔。
眼看着靖文帝对姜家越来越多疑,姜父不免着急女儿的婚事。
可不知为何,结亲的人家总是出各种意外。
如此下来,姜梓婷的名声越来越不好。
没等姜父查出什么,一家人就入了天牢。
雪花簌簌落下,室内燃着小火炉。姜书瑞握着妹妹的手一点点收紧,墨色在他眼中翻涌。小手拍了拍他,姜书瑞对上妹妹担忧的眼眸。
其实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即便是死,姜梓婷也是不怕的。所以在岁南说要带她走的时候,她拒绝了。
本来就是诬陷,若是越狱,岂不是把罪名坐实了?
可岁南根本不听她的,打晕她,将她带走。
醒来时岁南已经带着她离开了靖国皇城。无论她如何祈求,岁南始终不肯放她离开。
父母的死讯传来,人们说,有修士救走了姜元胥一家。姜梓婷又哭又笑,没注意到岁南眼中的冰冷。
她说要去找二哥。
一家人在一起,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
岁南不答应。
姜梓婷不明白岁南的执着,即便有追兵,也都被他轻易解决,为什么不能带自己去找二哥呢?
很多时候岁南看她的眼神含着极盛的渴望。
她直问他,是否心悦自己?
高大的男子却皱眉,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他总是这样。
对什么都不懂,就像一张白纸。
可无论是否喜欢自己,这种罔顾自己意愿的保护是姜梓婷不需要的。
她试过逃跑,却很快被岁南发现。最严重的一次,岁南甚至对她动了杀心。他掐住柔软的脖颈,如有实质的杀意渗出,那双总是冷淡的眼睛含着深深的戾气。
姜梓婷敏锐感觉到有什么异样。
直到她看见,夜色下,男子从尸体上抬起头,露出血瞳和带血的嘴角。
血瞳、尖牙、吸食人血……,必是魔族。
被发现了身份,岁南索性不装了。
他带着姜梓婷一路往南,顾念她凡人的身份,白天赶路,夜间休息。
姜梓婷只想逃离!
魔!
她居然救了魔!
现在还待在魔的身边!
她渴望二哥能早日找到自己,于是想尽各种办法拖延。
岁南似乎要去什么地方,但每次姜梓婷温柔地和他说想多住些时日,他也都答应了。
烟火气息中,小姐在厨房做糕点,侍卫便靠在门上,安静地看着。
只要不谈离开,两人之间就是平和的。
可不管岁南对她多好,她在看到他时,还是会下意识地害怕。
追兵不断,有了四方协会的协助,岁南也无力抵挡。
他们说,姜元胥一家三口皆死。
少女立刻崩溃大哭。
她只是个普通凡人,既无法替家族平反,亦不想拖累二哥。
不过是一条命,不值钱。
也不知道死在谁手下,痛感包裹了全身。
当时姜梓婷心想,小桉死时也是这么痛苦吗?
在视线的最后,她看见岁南身上爆出不详的黑气,血瞳沉沉望过来。
如果没有他,或许自己也能见到二哥。若是与大哥他们一同上路,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了。
鲜血中,少女闭上了眼。
她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
岁南不愧是魔,将她炼成了尸鬼。
所谓尸鬼,便是将人死后的尸体炼化,强行留下一丝魂魄,变成形同婴儿样子的小娃娃。
此法对死者不利,缺少魂魄,去了地府,不知会被如何安排。而留在人间的魂魄,以这副鬼样子苟活,也是一种折磨。
尸鬼并不能永远存在,需要不断喂养。
岁南是魔,便以自己的魔气养她。一开始,小尸鬼并没有意识,不知过去多少年,不知被多少魔气亦或多少人的精血喂养,小尸鬼终于有了一点意识。
姜梓婷觉得岁南真是个疯子。
她无比后悔救了他!
在漫漫岁月中,她带着无尽的痛苦陷入沉睡,却始终有一道声音在耳边不停。
他说,他不舍得她。
他说,他喜欢她。
喜欢?
魔,也会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曾经姜梓婷以为岁南不懂什么是喜欢,还告诉了他自己的感受。如今她只剩冷笑,魔,怎么会明白人的喜欢?
为了唤醒爱人,岁南不厌其烦地讲起那些往事。
相府二公子,是他杀的。
余家公子的眼睛,是他弄瞎的。
柳家少爷的马,也是他下的药。
还有偷说小姐坏话的丫鬟、对小姐不敬的仆人……甚至有抓了小姐手的小猫,他都没放过。
他轻浅诉说,嘴角含着笑。
还有那个和小姐打闹的表妹,不小心带着小姐感冒了。
他偷偷打断了她的腿。
一重又一重回忆中,魔怀里的小尸鬼,流出了一行暗沉的血泪。
魔带着小尸鬼在血狱住了下来。
日复一日的行尸走肉中,姜梓婷早已心死,却见到了二哥。
魔气翻涌中,亲人相连的手被强行分开。
姜书瑞身受重伤,姜梓婷心如刀绞。
她曾见过二哥变化法术时,神采飞扬,而不是如今跌落泥尘,狼狈不堪。
她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
姜梓婷愿意用任何东西换取二哥的平安。
答应留在魔的身边,与他种下同生共死的契约。
后来,魔成为了美人乡的城主,成为魔君之一。
他不断诉说爱意,他一掷千金,他打造安静的牢笼……
小尸鬼从未做出任何回应。
此后将近千年,无数个日日夜夜,失散的兄妹终于重聚。
辛莲收回手,淡淡道:“你的魂魄有修补的痕迹,想来是当年岁南做的。但你以尸鬼的姿态行走人间,不为天道所容,终有一日会魂飞魄散。”
姜梓婷微微一笑,又听辛莲道:“你可想去地府投胎转世?”
两双同样惊讶的眼睛看向她,辛莲不为所动。
姜书瑞本以为辛莲放出去的修补魂魄的功法是钓他的,一直也没问她,如今再想想辛莲的所作所为,特别是那晚她用自己的血斩断了同生契。
兄妹同心,知道辛莲不欲为人所知,便也一直当不知道。
他眼眸略沉:“我之前还忘了问你,你是否修炼禁术?”
别人看不出那张符箓,他却是知道,辛莲已失去了百年寿命。
他的口气严肃,辛莲却依旧淡淡。
“这与你无关。”
“什么无关?我是你师兄!”
出口的瞬间,姜书瑞骤然意识到,辛莲从未喊过他一声“师兄”。
辛莲不想与他争论,只是看着姜梓婷,等待她的回答。
“二哥,还能回到从前吗?”
姜梓婷本来想说留在二哥身边就好,可是看着辛莲的眼睛,仿佛只要她说想,辛莲就能送她去地府一样。
鬼使神差间,她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辛莲没有回答。
姜书瑞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入门时,师尊曾说我红尘未断,若是犹豫不决,此生必会因此断送大道。他说得很对,除了师门,我最在意的就是家人。”
“当年闯刑场,我不后悔,入邪道,也不后悔。唯一后悔的就是年少时总是偷懒,没有好好修炼,否则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哥大嫂他们在我面前一一死去,也不会让你受这么多苦。”
邪道没有好下场。
姜书瑞还能活多久,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望向辛莲,眼中流露出希冀。
“你有办法送梓婷去地府吗?”
“有。”辛莲嗓音清淡,“但是我现在修为不够,需得等上几年。”
姜书瑞又问:“会伤害你吗?”
辛莲摇头。
一边的温如意眼睫轻颤,袖中的手下意识抖了抖。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尖,看向了念七壬。
少年还在看雪,背对着众人。
辛莲抬手,三张符箓飞出,组成小小的符阵,其上的红色咒印缓缓流动,逐渐延伸,将符箓连成一圈。
符阵转瞬飞入姜梓婷体内。
她脸上的青黑渐渐退散。
“此符阵能保你暂时不被天道发现,也无需喂养。”
姜书瑞大喜,抓着姜梓婷上下打量,检查完了,又担忧地望着辛莲。
“这么厉害的符阵,真的对你没有伤害吗?”
辛莲仗着他们看不出来,还是摇头。
姜书瑞虽有点怀疑,但是辛莲不说,他便也按捺下来。
夜色沉沉,月明星稀。
少年坐在廊下,安静看月。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人在他身边坐下,冷声发问。
“你到底是谁?接近她,有何目的?”
念七壬轻笑,并未看他。
“你问了这么多次,也不嫌烦?”
“你一路跟着她,装模作样,也不嫌累?”
“她不是说了?我是她的打手。”
“你当我傻?哪有合体期修士出来做打手的?”
念七壬笑得更欢:“我不就是吗?”
“别插科打诨!老实交代!”
来人目光凶狠,颇有些咬牙切齿。
念七壬笑够了,终于看向他。
安静的夜里,只有他坚定的声音。
“不管我是谁,我永远不会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