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莲手一抖,这动作自然没逃过师徒俩的眼睛。
郎禾一叹:“铸剑难,铸出一把能用的剑,更难。”
他虽只是那日看过无妄,然而郎禾毕竟是铸剑师,阅过的剑,数都数不清。任何剑,他只需一眼,便能看出许多关窍。
无妄那把剑,做得确实很粗糙,也经历了许多战斗。
想来,辛莲幼时便带着它,度过无数岁月。
无妄剑身上的每一道划痕,都见证了辛莲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努力。
辛莲没有铸剑的天赋,也是靠着一本不入流的书,自己摸索着如何铸剑,这其中,一定是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的重来,才终于有了无妄的诞生。
明明没有铸剑的天赋,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比任何一位铸剑师要难上许多,却还是铸出了一把剑。
洛南枝目光复杂地看着辛莲,心中烦闷,无数情绪交织,让她说不出话来。
郎禾看了一眼小徒弟,又对着辛莲赞叹。
“有此心性,日后必成大才!敢问仙子出身何处?”
郎禾师徒俩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过多探知辛莲此人,于他们而言,只是接了一单生意而已。但人与人总会产生羁绊,相逢即是有缘。辛莲身家颇丰,但行事又不像那些富贵子弟。这几日下来,郎禾也是发现,这丫头虽少言少语,然性子坚韧,内心纯朴。加上她竟然铸剑自用,郎禾实在不知大陆上有哪方势力是如此培养弟子的,实在有些好奇。
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辛莲扯下面纱后,坦言:“我叫辛莲,是流相门琢玉尊者的弟子。”
洛南枝目光一颤。
莲者,出淤泥而不染。
这名字很衬她。
郎禾似笑非笑,露出一种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表情。
“琢玉尊者啊……”
“原来,你是他的弟子。”
“郎禾大师认识家师?”
郎禾:“谈不上认识,我年轻时听过尊者的大名,幼时曾远远见过尊者一面。”
“认识尊者的其实是我师兄,他们俩,有些交情。”
“原是这样。”辛莲若有所思。
“不过,”郎禾含笑,打趣她,“我倒是认识你几位师兄师姐,上次见到他们,还是在多年之前的群英会上。”
“还真是没想到你与尊者有这等缘分,你那几个师兄师姐,都活泼得很,倒是你,格外内敛。”
辛莲一惊,没想到郎禾还认识那几个人。
然而这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垂眸无声。
郎禾自然不觉得有问题,一边说,一边缓步前行。
三人一路边走边聊,在赏月轩的凉亭中坐下,谈天说地。
大多都是郎禾在说,他说的大多也是长衡道君。
辛莲这才知道,原来何天衡的佩剑——自在天,是郎禾的师兄炼制的。
“这小子,真是从小就狂妄,幼时就敢一个人冲到我师兄面前,叫嚣着让他为其炼剑。我师兄当时根本不认识他,直接把人丢出去了。”
“道君后来又闯了师兄洞府几次,师兄烦不胜烦,最后将人揍了一顿,丢下山去了。结果没过几天,道君带着他师兄上门了,我们这才得知他的身份。但是师兄性子淡泊,炼剑全凭喜好,且我师兄极少出手,纵观他此生至今,不过堪堪炼制了十把剑,但是每一把,都在名剑榜上赫赫有名。”
说到这里,郎禾颇为骄傲。
呷了一口酒酿,他继续说。
“磨了好久好久,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动我师兄的,自在天也就问世了。这名字,可是道君自己取的,少年人,自在痛快,确实畅意!哈哈哈!”
谈起少年事,郎禾无比开心。他举杯敬两人,兴致上来了就喝了许多,洛南枝没有阻止他。隐月居常年只有她和师尊,换作以往,他们师徒可不会和客人说这么多。或许是辛莲的身份勾起了师尊的往事,也或许是师尊也想念自己的家人。
“道君道缘深厚,按道理,我是不应该在你面前说他的糗事的。”
“可我已多年未见故人,今日方知小友身份,一时高兴,难免昏了头,小友勿怪。”郎禾摇头自愧。
辛莲自是不敢应:“无事,反正他也不知道。”
她一脸诚恳,郎禾师徒俩却没想到辛莲这样回应,当下有些呆愣。
片刻后,凉亭中爆发一阵爽快的笑声。
郎禾哈哈大笑,洛南枝也露出笑意。
三人就这样对月饮酒,好不自在。
辛莲略一沉吟,明日便是铸剑的最后一日,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她便会离开隐月居。
“郎禾大师。”辛莲轻唤。
师徒俩都看向她,不知辛莲要说什么。
“大师,你可曾听说过濯枝雨?”
“濯枝雨,五六月间的大雨。”洛南枝不懂辛莲怎么会问这个。
然而郎禾却是慢慢放下了酒杯,注视着辛莲。
“你说的,可是名剑榜上排名第三的剑——濯枝雨?”
辛莲迟疑,那把剑上,确实写着“濯枝雨”三个字。它自己,也承认了,濯枝雨是它的名字。可辛莲并不知道它是否是名剑榜上的“濯枝雨”。
匪夷所思。
名剑,怎会落得剑断这样惨烈的下场?
郎禾似乎看出什么。
“这天下,只有一把剑叫'濯枝雨'。”
“而这把剑,正是我师兄的成名之作!”
“明山无黄雀,濯枝有归期!”
辛莲一怔,胸腔中的心脏“砰砰砰”极速跳动,手心沁出汗珠。
她不知道名剑榜,也不了解当世厉害的铸剑师。可是,她听说过郎禾师兄——丹桐的名声。
四方大陆上人才辈出,修士寿命长,每过一阵,总会出现惊才绝艳的人。铸剑师何其多,优秀的铸剑师也不少,可这几千年来,公认的铸剑第一师,一直都是丹桐。在他之后,无论出了多少优秀的后辈,始终没人能够超越他。
丹桐,一直都是当世铸剑之最!
如郎禾所说,直到今日,丹桐只炼制了十把剑,十剑之中,有七剑位于名剑榜前十,另外三剑,也在前十五之内。
可以说,每一位铸剑师都以丹桐为傲,每一位铸剑师,做梦都想超越他。
可想而知,这样的人,炼制出来的剑,绝不会轻易折损。
那么,濯枝雨,又为何变成这样?
能以冰雪化为己身,它一定拥有非凡的意志,并且在雪岭原待了很久。
丹桐与郎禾同出一门,郎禾如今也有千岁,丹桐却是两千多年前出世,濯枝雨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问世。
过了很久,辛莲才说:“大师可知,濯枝雨为谁所有?”
郎禾:“……它……丢失了……”
什么?!
洛南枝惊讶,辛莲更甚。
“师兄炼制出濯枝雨后,一直想为其挑选出合适的主人,可濯枝雨一直没点头。后来,师兄将其放入登天塔中,想着那么多人闯塔,它总能找到喜欢的。”
“可过去了许多年,濯枝雨一直留在登天塔。”
“直到有一日,它冲破阵法,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再见过它。”
郎禾说到最后,已是面露惆怅。
濯枝雨这把剑,师兄和他,都十分喜爱。
师兄后来还找过一段时日,可却是遗憾而归。
辛莲垂眸,内心不断思索,她不知道此时应不应该拿出那把剑。若是见到濯枝雨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一定会十分难过吧?
想到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辛莲闭了闭眼,没有出声。
郎禾却是反应过来:“你提到濯枝雨,可是见过它?”
望着他眼中的希冀,辛莲只能说:“只是听过它的名声,有些好奇。”
这样啊……
郎禾心中的希望一瞬间破灭。剑者闻剑之名,心生好奇,是常事。
亭中一时寂静无声,辛莲饮一口杯中酒酿,对洛南枝说:“我看你那只木鸟,似乎有些问题,不如借我查看一二?”
洛南枝眼睛一亮,那只木鸟有问题已经很久了,她一直不知道如何解决。
而老头子又不肯帮她,辛莲上次就帮她解决了纸人问题,想来,木鸟这等小问题,绝对难不住她。
洛南枝抬手放在嘴边,吹了声口哨。
片刻后,翅膀扇动的声音传来,木鸟在夜色中缓缓飞来,落在洛南枝肩上。
洛南枝抚摸它,木鸟眯起眼,细声叫了几下。
“乖,让这位仙子给你检查身体。”
她将木鸟递给辛莲,木鸟扇了一下翅膀,跳到辛莲手上,豆大的眼睛对着辛莲左瞧右瞧。辛莲问:“你叫什么名字?”
“吾名平安!平安!”
果然,一开口,就变成了那副瞧不起人的眼神。
“见到本大人,还不行礼?行礼!”
众人:……
郎禾捂脸,背过身去赏月,他实在不想承认,这是他的弟子炼制的。
洛南枝也很尴尬,不自在地咳嗽几声。
辛莲翻过木鸟,在腹部发现了机关,出手一点,木鸟的眼睛立刻暗淡下来,接着便自动分解,身体的各部位落在桌子上。
辛莲一一查看,不时与洛南枝说些什么。
凉亭之中其乐融融,赏月轩外,赵明淮手里提着什么,很是纠结,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
郎禾估计还在生气呢,现在冲到他面前去,会不会扰了人家的兴致?
可是他这时候正高兴,应该不会骂他吧?
赵明淮脑中来回纠结着,最后看看手中提着的东西,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向凉亭踱步而去。
一只脚才刚刚迈入凉亭,一只斗彩三秋杯便迎面而来,速度极快。
然后就在即将砸中赵明淮的脸时,被他两指接下。
“这么好的酒杯,砸了岂不可惜?”
赵明淮笑笑,将斗彩三秋杯轻轻放在桌上。
已经将木鸟修好的两位姑娘也看了过来。
郎禾哼了一哼:“至少比某个人拿着快要断掉的剑去打架要好!”
赵明淮摸摸鼻子,不敢接话。换作平时,以他的性子,绝对是要还嘴的。没办法,长桀这次,确实伤得很重,要是再逞一时嘴快,郎禾可真会不帮他补剑!
他举起提着东西的手:“你们也太大意了,家里混了东西进来都不知道。”
“都看看,这人,你们认识吗?”
赏月轩中只隔几步点了夜灯,唯凉亭里放了几颗夜明珠。
赵明淮这一路走来,郎禾早已察觉,只是没注意他带了什么过来。如今他一说,在光亮之下,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提着的……
众人:!!!
那竟是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个穿着黑袍的小姑娘。
赵明淮正提着小姑娘的后领子,将人举在夜明珠下。
郎禾嘴角一抽,连忙上前打赵明淮的手。
“要死啊你!这样提着,也不怕把人勒死了!诶,我去,不会真死了吧?!赵明淮你个杀人犯!诶呦,遇见你,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郎禾怒骂,将人从赵明淮的魔爪下释放出来。
洛南枝也起身帮师尊将人平放到地上,为小姑娘把脉。
赵明淮依旧没做声,心中嘀咕,唉,还是扰了这老头的兴致?自己补剑的酬金不会又涨一倍吧?
辛莲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有些头疼。
这人,怎么还能找到这里来?
不错,这小姑娘,正是那日辛莲救下的女孩。
“隐月居的结界隐秘无比,化神以下的修士绝不可能进来,而化神以上的大能,也不可能无声无息通过。这小姑娘明明没有修为,怎么可能进得来?”洛南枝一边检查女孩的身体,一边说。
赵明淮随意在桌前坐下,自己扒拉个酒杯,倒酒,大喝一口。
“唔,好酒!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我正好回来呢,就看见这东西……呃,这人,鬼鬼祟祟在院子里闪过,以为是进贼了。”
“谁知道她没有半点修为,我一掌就……咳,不知道到底是贼人,还是今日来的客人,我就带来给你们看看了。”
正为女孩把脉的郎禾陡然一惊,随即怒发冲冠。他起身,立刻一掌拍向赵明淮。
“你个王八蛋!不知道自己一掌多厉害吗?打得这丫头都快没气了!”
赵明淮没抵挡,被拍得倒飞出去,一下撞在墙上,而后滑落在地。
这么严重?
辛莲皱眉,也起身过来查看女孩。
女孩脖子上有道勒痕,不深,应是被衣领勒到了。
背上确实受了一掌,如今气息微弱。
赵明淮知道自己下手重了,所以也没拦着郎禾生气。还以为是众人认识的人,有些踌躇地问:“她是哪家的弟子?”
郎禾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即便是贼,也不能将人打死啊!
“现在送她去医馆还来得及吗?”洛南枝有些担心。
这小姑娘,黑袍之下的衣裳,看着不是便宜货,又怎么会做贼?
郎禾:“我去拿药。”
“等等。”辛莲一边阻拦,一边掏出一个瓷瓶。
木塞扭开,丹香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