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木质餐桌出现在眼前,我坐在餐桌前面,旁边是约翰,麦伯森在对面。
准确的讲是红色的木质餐桌出现在幻觉里,我在迷幻的画面里坐在餐桌前面,旁边是约翰,麦伯森在对面。
我像模糊的记忆里那样准备好咸肉干和干菜汤,一边费力咬断咸肉干,一边看着绿色的青菜和红色的胡萝卜块在热水里打转。我把咸肉干泡进干菜汤里,当做这场地面之旅的另一道菜品,等到咸肉干吸满了菜汤,再将肉干混合着青菜一起吃进嘴里。
我意识到自己吃饭的动作不太雅观,甚至直接用手伸进装满汤水的碗里,一把又一把地抓起咸肉菜干,没有间歇地塞进嘴里,动作近乎疯狂。然而就我在狼吞虎咽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一丝饥饿,胃口也说不上太好,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吃什么。
到最后,我伸长脖子高高举起饭碗,用手扒拉着碗底,把最后一点儿咸肉干菜汤咕咚咕咚地灌进自己的喉咙。
约翰和麦伯森在商讨撤退路线,他们想要快速撤离,找一条能节省时间的近路。蒙娜曾未卜先知般地为我展示过一条近路,所以我找来地图,模仿着鬼魂说话,为约翰和麦伯森展示那条近路:
两艘破败的游船,一道红树林中的缺口,一条自北向南的河流,一条曲折蜿蜒的海岸线,一片深邃的蓝色海洋,一方热情似火的白色沙滩。
几只在黑暗中迷路的飞鸟撞上窗户,我蠕动的嘴唇之间仿似有咒语倾泻而出……那一瞬间,我成了蒙娜的代言人,我成了森林的代言人,我口述恩赐,而活下去的人要用最胆颤的语言去宣扬对自然的崇拜畏惧。
这只是幻觉的开始,随着飞鸟撞碎玻璃,画面随之变得支离破碎。我跌入其中一片玻璃,恍恍惚惚地蹲在一艘游船的船舱里。
船舱里有一本日记,正是我的那本。我疑惑地将它捡起来,慢慢翻动直到最后一页,视线停留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上。
日记的最后一页清晰地将我独自向北的计划记录下来:带上足够一个人的物资和一台通讯设备,趁夜色悄悄开走一艘船,独自向北返回小镇。找到钥匙后,我可以乘船重新向南沿海岸线返回,或许还能在队伍走出河道前或是在海岸线边缘重新找到他们。
除此以外,文字还记载了关于我在找到钥匙以后的纠结心理:毁掉钥匙,做人类文明的掘墓人;带回钥匙,为童话增添一位英雄,为现实增添一只被设定好轨迹的海豚。
黑色的线段胡乱涂画于剩下的内容之中,我在两个选择中摇摆不定。一直到一页纸即将结束,我仍旧深陷在困难的选择里。最后,我写下用抛硬币来决定的方式。
如果选择困难就交给硬币。这是谁跟我说的来着?
如果有两个以上的选项呢?我又向谁问过这一问题?
那就分好组多抛几次,或者掷骰子,再不行就硬币和骰子一起抛,你不要再问了,人一辈子也遇不到有那么多选项的问题。站在我面前的模糊人影愣了几秒,快速地敷衍一大串内容。
我从船舱里钻出来,恰好与蒙娜对视。
“你不能独自向北走。”
“为什么?”
“你想让几个人乘船,几个人步行?道路上有密集的树林,海岸线边还有陡峭的悬崖,最后步行的人会和乘船的人走散。而你拿走了一台通讯设备,走散的两拨人之间无法相互沟通,若是步行的人迷路,乘船的人跌进旋涡怎么办?”
“你有什么好办法?”
“去河道,然后往南走,去找河狸,它会帮助你。”蒙娜见我犹豫,继续说,“它肯定会帮你,所有的动物都会帮你,因为他们都讨厌你们。为了让你们尽快离开,它们非常乐意帮忙。没什么动物不讨厌你们的,狗算是一个,因为你们会丢给它们骨头,为了一块骨头就能把尾巴摇得飞快。”
说着,她又骂了一句:“贱骨头。”
我不知道她说这些的意义。
于是我去寻找河狸,起先我还不知道蒙娜所说地河狸就是那种动物。直到我与那个小家伙的目光纠缠在一起。
“把队伍分成两队也不太好。”
“总比分成三路要好。”蒙娜说,“如果你不打算带通讯设备走,那无所谓。即便往南走的人真的走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有通讯设备就一定能撤回天上。但你也需要设备,没有设备你就回不到天上,我想你肯定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结果。”
我犹豫了,当我问蒙娜河狸是否足够牢靠时,蒙娜给予了我一个充满信任的微笑。
当我还想继续追问时,脚下的土地河流突然变化,眨眼的时间,我便从河道西侧来到了东侧。我神情恍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棵大树突然在我面前倒下,飞溅的水花和震颤的地面吓了我一跳,我尖叫着向后退,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到河边。
我一只脚踩在能没过小腿的禾草上,另一只脚还在船上,然后犹如惯性一般继续向岸上走去。
麦伯森迎面走来,和我说他们没事,又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办。约翰在一旁抱怨差劲的运气。我还见到了巫清华、麦伯森、维斯特以及睡在船里的关涛。
我按照提前准备好的那样说出计划,并反驳麦伯森一起往南前进的提议。当然,在反驳麦伯森时,我只提到了走散的风险,对通讯设备闭口不提。我引导他忽略了通讯设备,而他还有其他人也没记起来。
接下来是确定人选,考虑到约翰先前的奇怪反应,以及巫清华的离奇要求,我想带麦伯森和维斯特前往北方,而在说出口前,蒙娜站出来,提出要带约翰往北方,令我没想到的是约翰没有任何反驳。然后她又走到维斯特旁边,对着他耳语几句。随后便是维斯特的固执时间,他强烈要求乘船往南走,直到巫清华主动站出来。
如蒙娜所愿,我和约翰还有巫清华一起乘船前往北方。
在船上,我问了约翰关于一整只火鸡的问题,他没能如我所愿,回答出那句我已经听了几十次的答案。约翰不再是约翰,而我又能称得上是我吗?我是蒙娜浑浑噩噩的傀儡,听她的命令行事,按她的想法去做。事后,她还要我相信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而她则是那个怀揣着怀疑态度提出疑问的纠正者。
为什么?我疑惑地思考,在脑海中的最后一滴甘露枯竭前,我想到了可能得答案:让我以为错误的结果由自己导致,迷惑我,削弱我,趁虚而入,已达目的。
至于为什么在此时让我了解到背后的真相,我想是胜利者的嘲弄,我也深知一切都已经晚了,我无能为力改变结局。
船面朝北方,不间断地行驶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清晨,我按照蒙娜的要求将船弄翻。我们三个一齐沉入水底,在水底看到了仿若蠕虫般弯曲扭动的河沙。
从河面爬上来后,我想办法把胃里和耳道里的河水弄了出去。看了眼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假装昏睡的约翰,转头先朝巫清华走去。
“你走吧。”我说。
巫清华脸上的表情由惊讶转变成平淡,仿佛他慢慢地知晓了我这么做的目的。
在巫清华走后,我走到约翰旁边,静静坐下整理心情。我耳朵里的声音吵吵的,脑子里的想法怪怪的,皮肤之下似乎也有东西重复着隆起和降下。时过多日,我再次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泛黄的痕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但我知道它并未离去,而是去了我身体里某个更深处的位置。
天空发生变幻,四周的景象开始拆卸重组。我重新回到了大沼泽地中央公园,群星在头顶璀璨闪耀,猫头鹰隐藏在树杈之间,用鹅黄色的目光上下打量我。
这些目光令我毛骨悚然。
我快步前行,把萦绕在森林里的木质调气息全部抛之于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的虚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我望着那个轮廓,心里觉得十分熟悉,于是继续向前,脚下的步伐不知不觉比刚刚更快了些。
我离那个庞然大物越来越近,借着星光,终于看清了它。是第二研究所。
直到此刻,我猛然想起这是我第二次梦游的经历。
星辰向我接近,我从第二次梦游走到第三次梦游,看到飞机残骸,见到死去的墨菲。我重复着之前的举动,在我掀开裹尸布的一瞬间,墨菲的灵魂飘向星辰
星空向我压迫,我从第三次梦游走到了修道院。之前的农夫不见踪影,地上那些惨白的手臂还在。我来到一个向上伸得最长,有腿那么长的手臂前,上下认真打量。
我感觉这根手臂的皮肤与我的相似,在皮肤底下,都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很快我就错了,那根手臂里藏得根本不是秘密,又或许说它原本能算作秘密,但很快就暴露出来。每根手指的指肚几乎同时破裂,黑色的血水从破洞里倾泻出来。等到血水流干,哀鸣的怪物从黑漆漆的空洞里扭曲缓慢地爬出来,它们没有嘴,但无一例外,都向空中扯着身体奋力哀鸣。
随着时间的推移,哀鸣声变得更加可怕,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就是这一点空气中的细微变化,让那些怪物停下了哀鸣,它们转动沾满粘液的软体身躯,用没有眼睛的脸看向我。
我紧忙捂住嘴巴,不过已经来不及了,离我最近的那只怪物朝我突然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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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地板上苏醒,看了眼窗外,发现外面的天色即将变暗。此时,我的额头已经感受不到疼痛,视力似乎比以前更好,能在昏暗的环境里依旧看得非常清楚。
于是我站起身,没有生火,没有借助任何照明工具,在房间里找出来一面镜子,打量起镜子里的自己。我盯着镜子看了许久,不断确定此时的我与前一秒钟的我,是否会有不同。
良久以后,我终于从这种固执的偏执中回过神来,伸手抹去额头上的血渍,又摸了摸已经恢复的伤口,然后离开了镜子,拿起背包,朝外面走去。
当我走出房屋后,身后的房屋没有预兆地化作一堆齑粉,我在最后的一刹那回过了头,看到蒙娜在飞舞的木屑与粉尘之间含笑看着我。
自此,我知道已经没有了蒙娜。
我就是我,从来不是任何人。
我先去探望了约翰的尸体,将他埋在我们先前一起挖出来的坟墓中,与上一期队伍的领队埋在一起。毕竟他是我杀死的,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我有必要为他善后。
等我将土地平铺完整,天色已经完全变暗,星空再次出现在我的头顶,仿佛一个巨大而耀眼的旋涡,能吞噬掉一切,让一切沉沦在美好的梦幻里。
从小镇走回沙滩的路上鲜有幻象出现在眼前,越临近沙滩越难看到幻象,但我仍然没有回忆,时常看着日记本发呆,却不知道是在何时写下了这些文字。
进入沙滩后,海浪特有的韵动一直充斥在耳边。
我又见到了那只海豚,它仍旧面朝城市的方向搁浅在那片沙滩上。我在它旁边逗留了一天一夜,默默看着潮水将它带回深海,又默默看着它游回沙滩,在相同的位置选择搁浅,用空洞的眼神看上一整天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