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束离奇地在房间里折射了四五次，方才落在我所躺的床铺边缘。关涛也站在那束光线里，说话时听得出来他是想营造出舒适的对话环境。蒙娜坐在床脚，一只手搭在我的脚上，这个动作让我感到安心。约翰和维斯特站在门口，分别倚着门框。我没看见维斯特，倒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关涛说：“你感觉怎么样？”我用空洞地眼神盯着他，没有回答。以我现在的身体情况和精神状况，我可以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并不用做出任何说明。

    “巫博士已经醒了，他把黛西擅自让那只怪物进入自己头脑里的事情和我们说了。”隔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好像认为我希望听到这句话。我打算继续让他们失望，继续保持沉默，把眼睛闭上，将身体蜷缩起来。闭着眼睛时，我能感觉得到关涛朝门口的两人摇了摇头，然后一起从我的房间里退了出去。

    “没什么不和他们聊聊？”蒙娜温柔地问，“说不定那样会让你感到舒服。”

    “说话会让我很累，而且——即便说得再多，他们也理解不了。”我闭着眼睛回答。

    “那就休息吧，以你目前的状态，再休息个四五天也就差不多了。”蒙娜顺着我说。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

    “我和他们。”我顿了顿，用来平复情绪，“还是同个物种吗？”

    我能感受到来自蒙娜的目光，覆在我脚上的那只手逐渐变得灼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开口，但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在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她这样告诉我。我仔细琢磨其中的意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即使睡得很熟，我也能感受到关涛时不时出现在我旁边，约翰和维斯特轮流为我送来水和食物，但我都没有主动从睡梦中醒来欢迎他们。约翰来得次数多些，除去为我送来食物，有时候还会伸出手试一试我额头的温度，并为我盖好被子。我能感知到他的呼吸，里面夹杂着担忧和紧张，呼吸会在他了解我额头的温度后变得平稳。接着他便会消失，下一次到来时依旧带着和上一次相同的呼吸，重复大差不差的动作，呼吸做出类似的转变，之后再次消失。

    直到巫清华到来，我才将眼睛睁开。

    “谢谢。”巫清华见我睁眼，直白地说道。

    我摇摇头，头发蹭着枕头发出一些细小的声音，想必巫清华应该听不到。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问，这个问题也困扰我很久，包括在昏迷时，在睡梦中。

    巫清华面露凝重，把屋内的唯一一把椅子拉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当时我在调试制冰机，听到实验室有响动——响似于桌椅的碰撞声，黛西应该也叫了几声，总之我当时很紧张，便去实验室看看发生了什么。等我到了实验室，就看见黛西正拿着那只怪物往自己耳朵里塞。”

    “她自己伸手塞的？而不是那东西爬上去的？”

    “是的。”巫清华点头回道，“那只怪物一直在沉睡，记得吗？但是刚到黛西的耳朵上，它就迅速苏醒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个东西就已经钻了进去。”说着，他做了个深呼吸，回忆对他而言有点困难，“自此之后黛西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脸上的神态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提出要给她进行检查，她表现得异常愤怒，把我推倒后跑了出去。还好我把关领队留下的那把枪挂在了出口旁的墙上，如果那把枪没在那儿，我追出去的时候肯定会忘记带它。要是没有它，我恐怕现在也没机会和你说话了。不过——那把枪或许给你造成了麻烦。”

    “额，我没事。”我想巫清华指的应该是冲锋枪被黛西抢走地事情，“后面发生了什么，那些鳄鱼和猩猩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黛西跑得飞快，又或许是我腿脚不中用了，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要不是她故意停下来等我，我恐怕根本追不上她。”巫清华说，“就在那条小溪旁，她故意在那里等我。等我走到她旁边，那群骑着鳄鱼的黑猩猩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当时没来得及细想，但现在回想起来，感觉那群黑猩猩就是来帮黛西阻止我的。”

    “后面呢？”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开枪杀死了那群黑猩猩，但被黛西偷袭了。”巫清华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我被她打晕，等到再醒来，就是在自己的房间了。”

    “原来我听到的枪声不是黛西弄出来的。”

    “应该是，在我被偷袭前，枪一直都在我手里。”巫清华说完沉默片刻，等到再发出声的时候，就是一连串的苦笑，“现在想来我们对那东西还是一无所知，我前面说的研究进展，显得非常滑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事实上，纷繁复杂的诡异状况堆满了我的脑子，我比巫清华更需要安慰。

    到了第四天，我感觉自己的体力逐渐恢复，头脑也更加清晰。我尝试下床走动，把活动范围控制在自己的房间。此时，其他人想要进来已经需要敲门。敲门声每天都会响起七八次，最多的是关涛，他需要尽量还原事情发生的全过程，然后向总局报告。

    我决不是要刻意隐瞒，我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尽量完整的说给他听，当然我的心理活动则被大量省略。还有但当他询问我为什么会擅自离开营地的时候，我还是选择编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并撒谎说我为他们留了字条，上面有非常详细的解释。至于那张失踪的字条，我将其归咎于风的过错。

    我的所有做法都有自己的考量。

    第五天上午，我决定扩大活动范围，开始走出房门，来到蒙娜的菜园。这里还是那样的臭气熏天，味道将阳光带来的舒适感全部夺走，我们都应该庆幸玻璃与墙体之间拥有良好的密封，才让大家在臭味的冲击中幸免于难。

    横穿过菜圃来到番茄藤，接着走小路绕过番茄藤，来到研究所后院的围墙前。我上下打量这面被青苔占据的围墙，同时双脚来回走动。约莫两分钟后，第一次进入菜园时所看见的那些出现在围墙上磨痕，一一在眼前亮相。

    上一任队伍成员的名字犹如荣誉铭牌一般贴附在墙上，围墙被赋予纪念意义，即便当初的雕刻者这样做或许只是为了好玩而已。纪念墙上一个拥有中间名的姓名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注目良久，最终得到一个结论——自己已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然而为了掩盖我精神受挫的事情，我决定向众人隐瞒。这也是经综合考量后的结果，以防更阴暗的压力填满队伍内的氛围。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将自己的精神状况承认于字里行间。

    在观赏完纪念墙后，我从菜园返回房间，一路上都在思考心理学家的事情。我反复质问自己，若是当初为勘察队补充一位心理学家，一切的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第六晚，我提议搬到了望塔上居住一晚或几晚，遭受关涛的拒绝。我没有强求，强行要求知会暴露我精神状态不佳的事实。如果我非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不可，我大可以早上去那儿，待上一整个白天。

    也是在当天晚上，关涛找到我，跟我说总局的最新指令。

    “我们可以继续待在这里进行取样，也可以现在返回。”关涛说道。

    “你已经有想法了吧？”我问，想暂时先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建议大家返回。”关涛说，“黛西死了，死的很诡异，你也为救巫博士而受伤，这件事对所有人都是个不小的冲击。我们的精神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黛西的疯狂就是前车之鉴。”

    “其他人怎么想，尤其是巫博士。”我明知故问。

    “没有人不想离开这里。”关涛说，“再待下去，我害怕所有人都会疯掉。”

    “这里有这么恐怖吗？”我问。

    “有些恐怖是看不见，却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你。”

    说实话，我赞同关涛的观点。以自己的经验来谈，起初源自自身的细小变化并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但它们会在悄无声息中一点点累积，等到足够摧垮一个人时，再突然迸发。

    “离开可以。”我说，“但恐怕还得等几天，我们需要制定路线，更主要的是要尽可能的补充物资。”

    说到补充物资，等到我与关涛达成共识，维斯特竟然主动敲响了我的房门。打开门后，我惊讶于维斯特苍白的脸色。

    “下一次物资投放在什么时候？我需要止痛药。”维斯特捂着脑袋，冷汗遍布额头。

    “就在这几天，明天麦伯森就会与总局商定。”

    “拜托！一定要记得和总局要我的止疼药，我的脑袋越来越疼了。”维斯特说话时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

    “我已经说过了，一会儿我会再和他说一次。你有和领队提过你的状况吗？”

    “当然！”他忽然情绪激动，拳头锤在门框上，皱着眉大声嚷嚷，“该死！我跟所有人都说过，当然是怕你们把我忘记。”

    “没人会忘的。”我试图安抚他，“你——”

    “你当然要挑好听的对我说！”他打断我，并单手拍着自己的脑袋，像打着拍子“说不定最后还是要不来止疼药。如果没有止疼药，我就从塔上跳下去！到时候没了医生，我诅咒你们都会病死在这个该死的地方！”

    “嘿！你冷静点儿，把手放下！放心，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拽住维斯特的胳膊，迫使他停下敲打脑袋，“你现在已经把药全部吃完了吗，你比前几天和我说的时候又加大剂量了？”

    “当然要加大剂量，该死，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脑袋有多疼。”维斯特甩开我，不安地在左右踱步，偶尔还要揪拽头发，每一次眨眼都特别用力，等他的身体安分下来，便开始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可嘴巴却不安分，依旧边走边骂骂咧咧，“该死，你们这帮混蛋……我是在替你们承受痛苦，该死，你们根本不懂被两个世界来回撕扯的感觉！疼死我了，该死，让我去死吧！”

    我目送维斯特愤怒的背影直至消失。关上门后便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忘记了大半，因为我现在想的全都是明天要去了望塔上的事情。我需要在高处驻足眺望，只有站得足够高，看得足够远，看到足够多的花草树木、虫鸟走兽……面对面，对，唯有和朋友们面对面，我才能听清它们的声音，声音会告诉我我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