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幽笛隐隐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口中的慕幽笛或许就是她自己。因此,她心里暗暗决定,回去后要循着这个名字调查一下。
宴霜看着慕幽笛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面容,神情一阵恍惚,他的思绪飘回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
想起两人初次相遇的情形,宴霜缓缓说道:“十八年前,贝勒府邀请戏班子来给福晋的寿辰助兴,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慕幽笛,她是常兴苑戏班班主的女儿,那戏班当年是京城里最好的戏班,可惜最后被官府以窝藏革命党罪取缔,而慕幽笛也是那时不知所踪……”
宴霜顿了一下,想起坐在凉亭里那个鹅黄色的倩影,还想起约翰为两人拍摄的唯一合影,以及常兴苑戏班被取缔后自己疯狂寻找慕幽笛的一幕,微微叹气。
慕幽笛好奇地问他:“接下来呢?她消失后,你怎么找到她?”
宴霜苦笑,“我没有去找她,事实上第二年,我就被家里送去法国避难了,我们是去年才再次相遇的。”
慕幽笛诧异,“去年?你们时隔十七年才再次见面?可是茫茫人海,样貌都变了,你怎么会认得她?”
宴霜摇摇头,轻声说道:“她一直没变。”
宴霜回想起自己常在曦苑听戏,那时候的慕老板每次都压轴出场,她唱《穆桂英挂帅》与当年在贝勒府时如出一辙,他就是那时候认出了她。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天慕幽笛身披铠甲的飒爽形象,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露出会心的笑容。
一直以来,慕幽笛总是以男装示人,风姿绰约,温文尔雅,惹得那些军阀太太疯狂追星送礼。
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慕幽笛竟然是全城公认的有钱有势的钻石王老五,因而成为京城阔太太们心尖尖上的宝贝。
那些阔太太恨自己嫁人太早,错过了与慕老板的好姻缘,于是,各个都争着想将女儿嫁给慕老板,只不过,没人知道慕老板竟然是女儿身。
慕幽笛追问:“那后来呢?”
宴霜叹口气,答道:“后来,局势有变,我们被迫离开北平,南下广州,然后辗转到南京,她……她在南京的一场爆炸中丧生了。”
说完,宴霜沉默下来,表情悲痛哀伤。
每当回忆起水泥厂那场冲天而起的熊熊大火,宴霜的心都会猛地一阵刺痛。
慕幽笛能真切感受到宴霜的那种痛苦和哀伤。
正在这时,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忙问道:“你是说,慕幽笛死于南京的一场爆炸?”
宴霜没注意到慕幽笛声音中的激动,他垂下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咖啡,回想起那天夜里的爆炸情况,沉声道:“对,那是南京一家水泥厂发生爆炸,她…被人囚禁在仓库里,没办法逃出来…”
南京水泥厂爆炸?
被人囚禁在仓库!
这些字眼让慕幽笛心跳骤然加剧,她似乎已经快要触摸到自己莫名其妙来到上海的真相了。
忽然,慕幽笛瞳孔猛然睁大,心想,那岂不是说,自己就是他口中的慕幽笛!
这个男人口中的慕幽笛已经死了,可事实上,她只是被人悄悄送到了上海,成为上原家那个失踪了二十多年的上原梅香。
看来,水泥厂那场爆炸绝对不简单,应该还有隐情,而自己成为上原梅香,应该也是这些人阴谋中的一环。
由于慕幽笛想得太投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点。
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
听到这个熟悉的节奏声,宴霜蓦然抬头看向桌面,看到她的手指轻点桌面的姿势和节奏跟慕幽笛一模一样,他的目光慢慢移到慕幽笛的脸上,满脸不可思议。
这是慕幽笛向她的组员传递消息时用的暗语,他曾经在南京的咖啡店里见她使用。
“你!你是……”
宴霜心中一阵激荡,下意识伸手出去。
哐当!
他不小心撞翻了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褐色的液体瞬间倾泻而出,快速顺着光滑的桌面流淌下来,落在宴霜的衣服上。但此刻的宴霜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在眼前那个女人的脸上。
“幽笛……”
宴霜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慕幽笛,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激动之情。
与此同时,杯子倒下时发出的响声,也惊醒了沉浸在混乱思绪中的慕幽笛。
她回过神来,视线正好对上宴霜激动的目光。她心念一转,很快便猜到宴霜或许已经认出她的真实身份。
不过,眼下自己失忆了,并不能百分百肯定自己就是他口中的慕幽笛,她还要去证实。因此,面对宴霜如此热烈的注视,她只是微微地皱了皱眉,并没有做出更多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慕幽笛才语气淡淡地提醒他:“你的咖啡洒了。”
宴霜满腔热血换回对方冷冷的回应,头脑顿时清醒过来,急忙道:“对,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你真的太像她了。”
他磕磕巴巴地说完,拿出一条手帕,低头擦拭自己的衣服。
“没关系,我并不是她,金先生还是不要太执着于过去的事,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吧。”慕幽笛劝道。
她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她察觉到水泥厂爆炸和她被转移到上海这两件事情并不简单。宴霜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不希望他掺和其中,而且如果他们真的是旧识,她看得出来宴霜很在意她,这份感情令她动容,因此她更不愿意看到他陷入危险之中。
宴霜擦拭的手一顿,抬头看她,愣了片刻,不知道该说什么,再次低下头去继续擦拭衣服上的咖啡痕迹。
慕幽笛站起身来,面带微笑道:“金先生,我的头痛症状好多了,天色不早我该回家了,谢谢你的款待,我先告辞了。”
宴霜没敢抬头看她,讷讷说道:“好,路上注意安全。”
“嗯。”
慕幽笛心中暗暗叹息,拿起包包离开座位。
直到慕幽笛走出咖啡店后,宴霜才敢抬起头来,他转头看向窗外,怔怔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倩影,心中五味杂陈。
虽然种种迹象表明她就是慕幽笛,然而事实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
每当他满心欢喜地以为她还活着的时候,现实总会无情地给他泼一盆冷水,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扑灭。这种周而复始的失望与打击,让他逐渐感觉到身心疲惫。
入夜。
慕幽笛刚推门走进上原家,发现上原先生坐在沙发上,这次他并没有看书,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似乎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上原先生动了动,抬头看向她。
慕幽笛发现上原先生表情十分阴沉,似乎在生谁的气。她心里微微疑惑,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刚走过去,上原先生倏然站起身,沉声问她:“你今天去哪了?”
慕幽笛顿时心里一咯噔,难道上原先生在生她的气?他知道她去医院的事了?
她心里很清楚,上原先生一直派人暗中监视自己,但这次去医院她很小心谨慎,每一步都时刻留意四周的动静,与科尼尔医生交谈的时候,她也是反复确认过周围没有可疑之人才进医生的诊室。
可如果不是医院的事,那就是下午偶遇金宴霜的事。这件事恐怕才是他所担心的吧?担心她恢复记忆对他不利!
慕幽笛想到自己或许是上原先生阴谋中的一环,目光也逐渐变冷。
上原先生敏锐地捕捉到了慕幽笛脸上神情的细微转变,于是问道:“怎么不说话?”
慕幽笛淡淡说道:“你想让我说什么?你派去跟踪我的人没有向你汇报么?”
上原先生怒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他见面?”
慕幽笛反问他:“他是谁?再说,我跟谁见面还需要你批准吗?”
“混账!你是我上原家的人,就要听我的。”
上原先生气得拿起一个杯子朝慕幽笛扔了过去。
慕幽笛动作敏捷地闪身避过。
啪……
杯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而周围正在做事的女佣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站在原地噤若寒蝉。
慕幽笛冷笑,“你想让我听你的,那好,你告诉我,我是上原梅香,还是慕幽笛?”
上原先生怒道:“你以前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以后只能是上原梅香。”
闻言,慕幽笛紧紧凝视着上原先生,他这话明显是承认了她就是慕幽笛,同时也在警告她要与曾经的自己切割,以后只能扮演上原梅香。
慕幽笛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冷,道:“我如果说不呢?”
“那可由不得你。”上原先生目光阴鸷地与慕幽笛对视。“你再去见他,我就杀了他。”
呵!
慕幽笛冷笑一声,她心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怒意,第一次想要置人于死地。
她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双手握拳,身形如闪电般猛地向上原先生冲去,拳头也朝上原先生的面部狠狠挥击过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上原先生反应也是极快。就在那拳头即将击中他面门的刹那,他迅速侧头,避开了这一击。
紧接着,上原先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捉住了慕幽笛袭来的拳头,并顺势用力一拉。
然而令上原先生始料未及的是,慕幽笛显然防着他这一招,她在拳头被捉住的瞬间,便立即用另一只手肘抵挡,同时借助上原先生拉扯的力量纵身一跳,一个翻身,稳稳地骑在了上原先生的脖颈上。
上原先生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慕幽笛紧紧夹住了头部。只要她稍稍用力一拧,上原先生就会当场毙命。
但关键时刻,慕幽笛迟疑了一瞬,再次发力,利用身体的惯性和腿部的力量,将上原先生整个人如同卷麻花一样狠狠地摔在茶几上。
茶几上的杯盘全部被扫落地上,发出噼啪的碎裂声。
“你!”
上原先生趴在地上,狼狈不堪,一时站不起来。
慕幽笛则站在一旁,死死盯着他,微微喘息。
其实按照慕幽笛最初的想法,她本意是打算趁此机会对上原先生痛下杀手。但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她终究还是放弃了那个念头。
“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打斗声的美和子连忙下楼,就看到趴地上的上原先生。
她惊叫一声:“夫君,你怎么了?”
同时跑过去搀扶起上原先生,转头狠狠瞪向慕幽笛,“你竟然打自己的父亲,太没教养了。”
慕幽笛看也不看美和子,朝上原先生冷声道:“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说完,她转身上楼。
上原先生看着慕幽笛的背影,扶着沙发的手渐渐捏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