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声声感觉自己是这个家的游魂,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漠然看着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情。
她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连楼下的花房都不怎么去了。
哪怕蔷薇花已经开得正浓,严寒的冬天过去,正是春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
宋声声也提不起兴致来了。
沈在上了大学,一个很好的大学。
在港城位列前茅,他每年都能拿到全额奖学金,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奖金,这些钱他全都以母亲的名义捐赠给了贫困地区的儿童,做起了慈善事业。
沈在没有选择住校,依然雷打不动,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和她说说话。
宋声声对他已经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了,嘴里吐出来的永远都是很恶毒的语言,其实也没有很恶毒,就是会刺伤他的心。
她会如实告诉他。
他是她被强暴生下来的产物。
他的降生,一点都不被她期待。
她在孕期甚至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要弄掉他,弄死他。
只不过他的生命力格外的顽强。
她都失败了而已。
宋声声没有说的是,后来月份大了。
他在肚子里开始踢她,她就有点舍不得了。
那几个月,只有她和他,在相依为命。
她觉得生命无望的时候,低头看见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似乎这个孩子知道她的无聊透顶,还会踢两下她的肚皮。
不过,宋声声现在只会和他说坏话,不会说好话。
说的最多的就是——你是个孽种。
沈在当然是会难过的,只是听得多了就不太会伤心了。
“妈妈,今天也不愿意和我说话吗?”
宋声声知道自己不开口的话,他还是会喋喋不休的纠缠,她冷眼看着他,“怎么不拿你的枪来?你不是喜欢开枪吗?”
她的阴阳怪气。
并没有深重的杀伤力。
沈在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的摩挲着,他轻易就红了眼眶,好像被枪打伤的那个人是他。
“妈妈还在恨我吗?”
“我错了,妈妈。”
他的歉意,张口就来。
承认错误,但是并不会后悔。
宋声声抬头看见他泛红的眼眶,楚楚可怜的神态,她别过脸:“我不是你妈妈,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过了,好多次,你是我被他强暴,才有的孩子,我根本不想生下你,根本不欢迎你。”
宋声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都累了。
说的还有点恶心。
想吐。
她这会儿还没有多想,只觉得自己是太累了才觉得恶心想吐。
但是其实只要她仔细想一想,这种感觉她并不经常有,就能察觉到不对来。
沈在听到她说的话,一反常态的沉默下来。
他垂下脸,静悄悄的也看不出来神色。
沈在俯身下来,贴着她的脸颊,还没有说话,就被她推开了。
宋声声强烈的呕意,忍都忍不住。
她一把推开了他,冲进了厕所里面,抱着马桶就开始吐。
等到吐完已经是脸色苍白,气息也有点喘,胃里翻江倒海,还是不舒服。
沈在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以为母亲是对他极度厌恶才会如此,以至于看见他就想吐,听见他的声音也想吐。
他一时之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在去给她倒了杯温水,“您缓一缓。”
宋声声没有矫情,漱了漱口,那股恶心作呕的感觉还是会有。
沈在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守在她的身边,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很烫,体温正常,不像是生病了的样子。
宋声声跪坐在地,整个人都在颤抖,作呕的感觉又卷土重来,有些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蔓延。
但她又觉得是自己太多疑了。
她不会那么倒霉的。
就是心情太差了,才会吐得这么厉害。
宋声声觉得如果她真的是怀孕了,那她也真的活不下去了。
“您还要再喝点水吗?”
宋声声听到他的声音,慢慢回过神,沾了湿漉漉水光的唇瓣莹润泛红,她顾不得继续给沈在摆脸色。
她此刻就很半死不活的,像蔫巴巴的茄子,没了精气神。
宋声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喝水有用吗?
喝水就能压住想吐的感觉吗?
她的目光有些空茫,呆呆坐在地上,过了会儿,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只是腿脚发软,有点站不住,脚底趔趄了一下,差点摔着。
还好沈在扶住了她。
宋声声有点像在自言自语,“我好了。”
好了。
不会吐了。
她也不用自己吓自己。
她的肠胃本来就不怎么样,想吐很正常,恰好今天发作了。
她如果一直这么疑神疑鬼的,根本就不用活了。
宋声声决定往积极乐观的一面去想,紧接着她就又说了一遍,仿佛自己在哄自己:“我真的好啦。”
“不会吐了。”
沈在看着她,安静了好一会儿。
他瞳色漆黑,暗的不见光。
他这么聪明的人,一丁点蛛丝马迹都瞒不住他的人,已经很警惕的察觉到了不对。
时至今日。
沈在已经没有那么期待妹妹的到来,这个妹妹,没那么重要了。
沈在没有点明,他说:“下午让医生过来一趟。”
宋声声一下就像应激了的猫,两只耳朵都往后竖了起来,“我不要看医生,我没病!”
她很不耐烦,很容易烦躁,说话态度也很不好。
她说:“我的身体很好!我没病!你才有病!”
她说着就点点头,越发肯定自己:“没错,你才有病!不用给我找医生!”
宋声声很抗拒医生的到来。
沈在深深望着母亲,过了会儿,他说:“好,都听您的。”
宋声声无端松了口气。
莫名有种自己逃过一劫的感觉。
不过她糟糕的心情也没有因为躲过了医生而好转。
她一把挥开了沈在的手,颇有些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意思。
沈在只注意到了母亲的手凉凉的,指尖还有一个细细的伤口,不仔细看,压根发现不了。
沈在离开的时候。
他的母亲在发呆,不知道看着什么。
沈在下了楼。
佣人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站在他面前。
小少爷不好相处,尤其是在和太太有关的事情上,从来都很苛刻。
“母亲身上的衣服太薄了。”
“手上也有伤口。”
“你们是怎么照顾人的?”
“她心善,从来不会罚你们,但我向来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再有下次,你们就都不用来了。”
管家开口替他们说了两句好话。
又教训了提两句。
他们被吓得不轻,本来就不敢怠慢太太,从此之后就更加上心了。
私底下的讨论,也不敢大声。
“小少爷是真的很心疼太太。”
“上回我看见太太将滚烫的热茶泼在他的身上,有一大半的茶水都落在他的手背,也没生气,更没有喊一句疼。”
“这些年,小少爷也是不容易。”
“是啊,我还听到过太太好几次叫他…”说起这句,她们的声音也不敢太大,小声的不得了:“叫他孽种。”
其他人纷纷倒吸冷气。
不敢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再说。
在她们看来,小少爷也是有几分可怜的,爹不爱娘不疼,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
不过再怎么样,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
宋声声很快就忘记了自己吐过这件事,只不过她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本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诅咒诅咒沈知书,用刻薄的语言伤害一下沈在,多出来的时间就在发呆。
只不过她变得能吃了很多。
她也渐渐察觉,沈知书有好多天没来烦她。
某天,某个下午。
宋声声吃着碗里的饭,胃口好极了,一连吃了两小碗。
她突然放下筷子。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她好像产生了幻觉,她的肚子貌似有西瓜那么大,像皮球一样吹了起来。
她被吓得尖叫了一声,扔掉了手里的筷子。
眼前的视线慢慢正常。
她的肚子还是扁平的。
不过宋声声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她看见了墙壁上的日历。
她的生理期已经过了好几天。
这几年,她一直在调养身体,虽然身体不见得有多康健。
可是她的小日子,每次都很准。
宋声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悬挂在睫毛上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她仿佛已经猜到了。
她八成是又怀孕了。
宋声声清醒的认识到了现实,她也没有很难过,没有发疯发狂。
她已经麻木了。
麻木的想死掉而已。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肚子一点点被撑大,迎接一个又一个,她不想要却也抛不掉的孩子,实在太痛苦了。
宋声声看着四面的墙壁,她已经被困住了十几年。
怎么飞,都会撞上墙面,头破血流,飞也飞不走。
她难道要一辈子活在这个牢笼里吗?
一辈子为沈知书口中的爱,畸形的占有欲,而困在这里吗?
不断的给他生孩子,生到死为止。
不断的扮演所谓的恩爱夫妻。
宋声声抓着胸前的被子,双手掐得发白,她想,她总有办法回家的。
回到小水村。
回到最开始的那天。
宋声声这天破天荒的主动给沈知书打了电话。
她说她想见他。
宋声声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温吞的、不带任何尖锐的刺。
沈知书下午就回了家。
“怎么了?声声。”
宋声声摆着恹恹的脸色,说:“我想出门。”
沈知书:“我以为你是想见我。”
宋声声以为自己能陪他演下去,但是虚伪的话到了嘴边,也很难说出来。
她沉默着,没吭声。
沈知书接着说:“想去哪里?我陪你。”
宋声声:“就是想出门,随便去哪里,去逛一逛。”
沈知书很痛快的就答应了她。
宋声声打扮了一番,临出门时,换上了高跟鞋,六厘米的高跟鞋,摆着有些不适应,犹豫了几秒,还是这么就出了门。
沈知书带她去了商场。
宋声声的心思压根不在这里,她隔着店铺的玻璃窗,痴痴看着窗外的扶梯口,在思考从上面滚下去,会不会意外流产,她会不会死掉呢。
她想死。
又怕死。
有一线生机,她都不想那么疼的死去。
宋声声觉得如果孩子没了,她还能继续这么半死不活的、继续活下去。
没办法。
她没有那么坚强,也没有那么软弱。
她就是最普通、又怯懦又胆小怕事的普通人。
她的灵魂没有那么高尚,没有那么伟大,没有那么坚贞不屈。
她不像电视剧里坚韧不拔的女主角,没有宁死不屈的勇气。
“沈太太,这个包很好看呢,很衬您的气质。”
柜员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带了回来。
她心不在焉点点头,眼睛还在盯着扶梯的方向,快要看出一个洞来了,眼巴巴的望着,眼神其实很明显,想不被人看出来都难。
宋声声也实在不会演戏,她有点别扭的同沈知书说:“买完了之后,我要出去透透气。”
其实四周都有保镖,想要找个合适的机会,从高高的扶梯摔下去都有些难。
宋声声这会儿趁他们没注意,悄悄地、一点点的往那边挪动。
走到扶梯口。
她在思考,怎么样才能一脚踩空滚下去不会痛、不会死。
她突然开始害怕。
她觉得自己确实被沈知书豢养的、有些吃不得苦了。
她完了。
人在安逸的、富贵的生活里待久了,的确容易被吞噬。
宋声声闭上眼睛,踏出步子,她的脚还没迈出去,胳膊就被人从身后一把给拽住。
沈知书抓住她的胳膊,把人往回扯了扯,他的手指抓得很用力,她逃无可逃。
宋声声的心到了半空,又落了下来。
到这个份上,她依然是贪生怕死的她。
宋声声回过头,看见了沈知书没什么表情的脸,她听见沈知书同她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差点摔下去了。”
宋声声沉默半晌,硬着头皮敷衍他,语气僵硬的往外吐字:“我有点走神,没仔细看。”
她还画蛇添足解释了一下:“不是故意的。”
沈知书像是没看出来她存的这点小心思,他口吻如常,像是随口一说:“这段时间你精神也不太好,等会儿顺路正好去一趟医院,做个常规的体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