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衣卿相绿林汉(1)
作者:君夕月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     
    荣王一病不起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宾客盈门简直要将荣王府门槛踏烂。其实任谁都知道,戚晋至多是胃上有些小病,哪里用得着如此劳师动众的排场。可眼下皇帝不知所踪、生死难料,与杨党不共戴天的这波小吏为求自保,也只能跑来他这储君门前示个好。荣王当然不曾露面,但就是由孺人陪着在善诚殿小坐寒暄,那一个个的却都好像都已心满意足。可前院这般喧嚷热闹,后院东北角的朝闻院却冷清得恍若深秋。午间荆风送药进门的时候,见他正颓坐在桌前,双目无神地发着呆;身侧扔了一地废纸,写满了“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弭”云云;面前那幅画墨迹未干,右侧山水写意,左侧大片的地方只突兀地画了一间马厩,空了几缕月光,马厩里寥寥几笔单单勾了一只蟾蜍。荆风见了,不免暗自叹声气。若换做平常,他定将那人找来府上,容殿下好好歇息几日,但如今非常时刻,哪有许多闲暇。他递了药盏上前,轻声禀道:“林怀章随父亲前来探病,称有良药,可医殿下顽疾。殿下是见、不见?”

    荆风说罢又重复一遍,特意加重了“林怀章”三字,这才将戚晋从郁郁中唤回神来。

    “嗯,嗯……钟谘议和裘鉴人呢?”

    “殿下卧病宜守,他们今晨会过段孺人,已回去了。”

    “没说什么?”

    “只送了些厚礼。”

    戚晋冷哼一声,将桌上画作随手折了推去一旁。“事态不明,生怕惹上一身腥这跑得比谁都快。到底年纪大了受不得折腾。林怀章今年只十六是吧?”他说着眼神往地上一瞟,荆风立时会意,当即要出去唤人来洒扫清理,“只将这些烧了,桌上的……且先收起来吧。”

    林怀章进门时,这间小屋已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窗明几净。阳光洒过窗棂,落在荣王面上却是阴晴不定。但他省得规矩,从头至尾俱不抬首,就端住作揖姿势直言父亲被同僚绊住了脚,只遣自己先行前来问安,请殿下勿要怪罪。

    “少拿这番腔调。”戚晋懒声道,“有话直说,本王没那么多功夫陪你虚耗。”

    早先他便看出林怀章那份投名状乃是两人所写——被抹去的龙飞凤舞直抒胸臆、愁肠百结,覆在其上的宫体诗字体方正却艳俗不堪。再细细追查下去,果然查出此人虽放荡形骸于外,但胸怀锦绣才学不凡。戚晋烦透了身旁那群耄耋老者保守迂腐的废话,早就想找位锋锐机敏的年轻志士打开天窗说亮话,省了那些虚与委蛇。林怀章看出他心烦意乱,略一思索,也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道:

    “草民冒犯。殿下称病避祸只可为缓兵之计。如此但求安稳,空待陛下回朝,必坐失良机。”

    “依你之见?”

    “殿下顾念君臣之义手足之情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以至忧思成疾,此等大义如今却仅朝堂诸人知晓,民间竟全无知悉。草民斗胆,请殿下即刻启程,亲往山野拜寻陛下行踪。如此兴师动众,一来消弭百姓对殿下的误会,二者若陛下当真有个闪失,殿下光明磊落,理应承袭大统,再不容旁人置喙。”

    戚晋听罢,却不似他想象的那般豁然开朗,沉吟半晌方才对仇啸招呼道:“去卫国公府递个帖。秦将军为陛下操劳多日,不能本王这一去就抢了他的风头。”

    “殿下莫急。”林怀章忙道,“秦将军只沿路知会一声便可。还有位重要人物,一定尽早请来。”

    “讲。”

    “右奉宸卫备身,曹沆。”

    “护卫柳仲德巡察黔中道那个曹沆?”戚晋一改倦容,眼神从阴翳瞬间变得锐利。他略微探身,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小子,“你有什么计较?”

    “宝华寺刺客背后关窍,可以籍此一探究竟。”

    林怀章礼数周全,亦不媚不谄,行得从容、站得端庄。戚晋暗自赞了一番,又暗自思忖,若前后都是他一人谋划,那当真是位经纬之才;若全赖林敛周全,虎父无犬子,也可堪一用。于是等不及午膳,戚晋问京兆府调来二十名府兵便带林怀章一同出京迎接圣驾。这些府兵一是为掩人耳目,以免指名道姓单命曹沆随行令人生疑;二是为造些声势,毕竟京郊有秦家军在,哪里有真用这仅仅二十人动刀动枪的时候。

    戚晋本想乘马,但为了带病救驾的名号只得闷在马车里,慢慢晃过去。秦秉方走了半程便耐不住性子勒马迂回,借口路途劳顿请他暂先休息片刻,自己领了人偷偷跑去报信儿。戚晋冷眼看着,不曾拆穿。果然没多久就等到他策马赶回来道喜,言说皇上洪福齐天,就在不远山上牛家庄暂住呢。这山间郁郁葱葱,山风甚至有些凉爽,林荫里疏疏拉拉有一星没一星漏着些许阳光。林间不闻鸟鸣,只有众人兵刀甲胄的碰撞声、与枝叶的摩挲声,无端显得空荡悠长。戚晋越走越急,最后甚至变成小跑,却依旧足足半炷香功夫才终于钻出密林——

    那是个很小的院落,院篱上孤零零栓了只正闷头啃草的山羊,角落里蹲着个老头儿,一边往后缩,一边神色不安地看看来人、又瞅瞅那只羊。唯一的一间堂屋老旧破败,拿黄泥堵了好几处豁口。柴门上零星布有虫眼,木色早被磨得发白。

    戚晋在门前驻足、理了理呼吸。

    他抬起手,推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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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三岁的戚亘自门后突袭,尖叫着将他扑倒。

    “不陪我玩不陪我玩……哥哥是大坏蛋!什么课要上那么久,明年了我才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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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四岁的戚亘抓着他飞奔进门,一眼瞅见桌上的点心乐得跳起,却还没忘记要忙嘘身旁侍童一声,而后才端起小碟,再抓个锦囊颠颠跑着交来。

    “是娘刚做的奶糕。藏起来藏起来,快,别让莫姑姑看见,皇后娘娘会说我娘的……不,你今晚就在这里用晚膳好不好,就让莫姑姑回去说今天赵御史布置的课业重,咱们下学晚,你还要来帮我练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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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五岁的戚亘在桌案后抬起头来。他搁了墨笔,抓起那一沓沓纸页给戚晋晃晃:

    “娘罚我抄的书还有大半本呢。还有,娘说不许我再偷偷跟你去驯马场了。要是再摔着了,我就得彻底禁足了。呶,还有这么多呢……我昨天陪你跪了奉明堂,哥哥你今天该帮我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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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六岁的戚亘缩在床上蒙着被子,厌声厌气:

    “是父亲让你来的?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可昨天猎不到鹿,父亲发了好大脾气……我今天就差一点儿就能打到兔子了,就差一点儿……你陪我、去父亲面前认错好不好,我自己不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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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王。”

    十七岁的戚亘就站在三步开外,阳光半落在他面上,他阴着一双眼,却热烈地笑:

    “荣王志虑忠纯,朕心甚慰。待回朝后,必重重嘉奖。”

    他说着一击掌,还上前拉过戚晋双手——如斯亲密,如斯疏远,如斯真挚,如斯冷漠。于是戚晋便终于相信了,假传丧报要诓他“造反篡位”的,不是宜昭容,不是秦秉方,是站在面前,他笑容可掬的亲弟弟——不,是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的当今皇帝。

    他退后两步,下跪、行礼、谢恩、请罪。戚亘关怀备至,亲自将他扶起:“荣王抱病之躯,何须行此大礼。即刻启程回京!莫让朕的好皇兄再累出个好歹来。”

    戚亘边说边挽着他出门来,而后就站在檐下发号施令、指点江山,好一副帝王气派!那屋主老儿知道兵老爷非但不要抢他的羊,反要给他赏,兴奋地险些厥过去。几位贵人已经走了很久,他还在小院里不住地磕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