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机种植的牛油果吗?”池斯一站在秦柚柚家的厨房柜台前,手心是一个被对半抛开的牛油果。
那半只牛油果,新鲜饱满,表皮是深绿色的,与皮相连的果肉是一种奶油般的青绿色,向内渐变成明亮的黄油一般的黄色,中心的果核不算太大,是浅棕色的。
它实在太过完美,完美得就像是只会出现在油画上的牛油果。
“这个牛油果是我庄园里的,早上我刚去园子里摘来。”秦柚柚举着一柄硅胶质地的浅漏勺,看着在水煮锅里上下翻滚的鸡蛋,“这四个鸡蛋也是,我早上刚去掏来的。”
“哦,是从哪儿……掏啊?”池斯一斟酌了一下“掏”这个动词,她决定直接模仿发音复述一下,或许秦柚柚能给她更多解释。
“当然是鸡窝啊。”秦柚柚挑了挑眉,笑着说,“鸡圈就在我家屋后面,还没带你看过。等会儿我带你去看我家的鸡,我家里养了六只母鸡,两只公鸡。”
“哦,好。”池斯一不想去看那些鸡。她对鸡的全部想象停留在超市货架上已经用绳子缠好的整鸡。英国人只会用整鸡做烤鸡这一道菜,所以会去爪去头,用绳子捆成可以直接塞上配料进烤箱的样子。
“我家还有鹅,已经是大鹅了,很漂亮。”
“鹅生产什么,鹅蛋吗?”
“鹅什么也不生产,鹅就是等着过年。”
“哦……”池斯一想象不出来等过年的鹅是什么样子,她也不想去看。她觉得,她要是认识了这些鸡和这些鹅,她大概不光没法心安理得地去吃它们的孩子和它们的肉,还会对要吃它们的人抱有偏见。很快她就会变成素食主义者,顺便再被贴上激进女权主义者的标签。
“你们在城里生活,不常见到这些。”
“是,”池斯一说,“城里的牛油果不是从树上摘的,鸡蛋也不是从鸡窝里掏的。”
秦柚柚尴尬地笑了两声。
“Sorry,我不是字面意思,”池斯一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听起来有些讽刺,“我是说,一般见到的牛油果都是已经被贴好标签的,鸡蛋也是装了盒的,鸡蛋就是鸡蛋,跟鸡好像没太大关系。”
“农村的食物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要养鸡才能有鸡蛋吃,要种树才能有果子吃,要养猪过年才有猪肉吃,这些都是老传统了。”
“嗯。在城市里,食物不是从土地里获得的,而是从超市里获得的。超市里都是在肉类分割工厂已经分割好的一小块肉,比方说一盒鸡胸肉,一块鱼排,一小块牛排,是看不出来动物的原始形态的,也尽可能被分割成小块,让人不要看着肉就联想到动物。”
“是吧。经济越发达的地方,人离开土地就越远。我不喜欢这种。”
池斯一在跟秦柚柚讨论城市让人与土地隔绝开来的悲观现状时,许星野正靠在客厅的吧台边,眼含泪水,哈欠连天。她万万没想到秦柚柚昨天的说的到家里吃饭,是从早上开始吃。还不到八点,她就接到了去家里吃饭的邀请。
秦蕾蕾把一个水滴形的小碟放在秤上,摁下清零键,拿起勺子,从密封袋里挖着烘焙好的咖啡豆。
“你昨天几点睡的啊?困成这副德行。”秦蕾蕾问。
“准确地说,我是今天才睡。”许星野揉着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我的天,”秦蕾蕾瞪大眼睛,“池总用你用这么狠啊?”
许星野摇摇头,“她有时差,她不睡觉。”
“也对,那她没白嫖你吧?”
“您别开我玩笑了。”许星野说,“这是什么豆啊?”
“卡帝姆浅烘蜜处理,我姐做的实验批次。”
秦蕾蕾调好手摇磨豆机的刻度,把称好的豆子倒进了豆仓里。许星野伸手接过了称豆用的小碟,仔细端详着,这是用半个葡萄柚做的小碟,在风干的过程中被塑成了水滴形,放在鼻子下能闻到咖啡豆油脂的味道和柚子皮的清香。
“这也是柚子姐做的吗?”许星野问。
“当然。她园子里栽了很多柚子树。”秦蕾蕾指了指台子上的手摇磨,“别看了,你先把这豆磨了。”
秦蕾蕾说“磨”这个字时候用了四声。
“哦,”许星野拿起了手摇磨,一边走动一边转着磨。
“你晃悠什么呢?你晃得我头晕。”
“这不难发现吧,姐,我这是拉磨呢,您不是让我拉磨吗?”许星野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秦蕾蕾手里三角形的叠着滤纸,低头笑着。
“你见过真的驴吗?”秦蕾蕾问。
“见过。”许星野停下脚步,拉磨的手也停了,全神贯注地想了一会儿,“见过吧,我知道驴长什么样。”
秦蕾蕾点了点头,“那你多半是只在网上见过。”
“您见过吗?”
“那不废话吗?只有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生下来就有电脑这种东西的小孩子才没见过真的驴。”
“池总!”许星野对着厨房喊。
“你别喊!”秦蕾蕾说,“池总比我小好几岁呢,科技发展速度是指数型的,你不知道吗?”
池斯一从厨房探出了头,“怎么了?”
“您见过真的驴吗?”许星野笑着问。
“啊……”池斯一的脸上瞬间涌起了困惑,她似乎在翻找着自己的记忆,“我好像没有见过。”
“哈!”许星野看向秦蕾蕾,“池总也没见过。”
“受不了你。”秦蕾蕾冲许星野翻了个白眼。
手冲壶里的水烧开了,秦蕾蕾转身拿过手冲壶,摇动手臂,水流从壶嘴均匀流出,转着圈流在了白色的滤纸上,浸湿了滤纸。
“您为什么要先冲纸?”许星野问。
“这是我的习惯。但不是完全没有目的,首先是为了冲洗一下滤纸上的味道,其次是看水流是否正常,还有一点,这个滤杯是陶瓷的,”秦蕾蕾抬手,用指尖磕了磕滤杯,发出叮叮的响声,“先过一下热水,可以把陶瓷杯的温度拉上来,那样实际冲煮的温度就会更稳定。”
“原来有这么多学问。”
“讲究很多,但并不难,只是需要多加练习而已。”秦蕾蕾说着,把粉倒进了滤纸里,用豆勺的勺柄在粉中间挖出个小坑。拿起手冲壶,打开手冲秤上的计时功能,绕圈注水。
秦蕾蕾给许星野仔细讲解着自己的每个动作和每个萃取阶段咖啡发生的变化,许星野趴在吧台上,仔细听着。
咖啡萃取完毕,许星野伸去一只马克杯,秦蕾蕾笑着倒了一小口给她。
许星野仔细闻了闻,然后又抬起杯子尝了一口。
“甜!非常甜!酸味不算明显。香香的,有菠萝的味道,还有点像酒心巧克力。”
秦蕾蕾点了点头,“刚才学会了吗?”
“会了。”许星野说。
“那你冲一下给我看。”
许星野刚布好粉,秦柚柚和池斯一各端着两只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池斯一看到许星野要做手冲,放下盘子,走到吧台前看着她的动作。
许星野拿起手冲壶又笑着放下。
“干嘛?”秦蕾蕾问。
“你们都看着我,让我很紧张。”
“这才两双眼睛,咖啡师打比赛的时候,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秦蕾蕾说。
“您参加过咖啡师的比赛吗?”
“当然。区区全国手冲大赛的冠军而已。”
“哇……”
两人为秦蕾蕾鼓掌。
“谢谢大家。”秦蕾蕾笑着说。
许星野拿起水壶,对准咖啡粉的中心,缓缓注水。
“可以,你手挺稳的。”
许星野放下水壶,在等待计时器到达三十五秒,“那是,手臂肌肉还是长了点儿的。”
三阶段的冲煮完毕,许星野分别在两只白色的马克杯里倒了一小口咖啡,放在了池斯一和秦蕾蕾面前。
池斯一抬起杯底,全都倒进了嘴里,许星野看到她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秦蕾蕾浅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了吧台,许星野转头看向了她。
“你自己喝吧。”秦蕾蕾说完,端着她自己做的那壶咖啡,头也不回地走去了餐桌。
许星野看着待在原地双手举着马克杯的池斯一。
“还不错。”池斯一点点头,“挺咖啡的。”
“挺咖啡的……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问!就是只有苦味的意思!”秦蕾蕾抬高声音说。
池斯一瘪了瘪嘴,端着马克杯走去了餐桌,“蕾蕾,我想喝你冲的。”
笑笑从楼上蹦跳着跑了下来。
“早啊笑笑。”秦蕾蕾笑着看向了笑笑。
“早。”笑笑拉开椅子入座。
许星野看着笑笑漆黑的长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偶遇,仿佛仍然可以闻见空气中血液的腥甜。许星野拿起盘子里烘烤过的全麦面包,用勺子挖起牛油果鸡蛋酱,涂在面包上,咬了一大口。
“好吃好吃!”许星野连连称赞。
“我姐夫呢?”秦蕾蕾问。
“你姐夫早就去文化节了,今天不是有采摘和烘豆比赛嘛,他得提前过去。我们吃完,也一起也过去。”
“那我可得多吃点儿。”秦蕾蕾说,“要不等会儿没力气摘豆子。”
早上九点钟,太阳就已经升得很高了。许星野排队注册参赛以后,领到了一顶草帽和一个竹筐。
咖啡园里,两排咖啡树中间的过道像是一条条赛道。池斯一走在她前面,引导员示意她停在两排咖啡树之间,然后指定了属于她采摘范围的那排咖啡树。
然后引导员走向许星野,向她示意了她的采摘范围。
池斯一学着秦柚柚的样子,戴起了草帽,草帽的边沿很大,连她的肩膀上的阳光也遮了起来。
大喇叭里传来了村长陈剑辉的声音,“采摘时间是三十分钟,采摘完毕以后会有裁判分拣出不合格果实,不合格果实就是达不到全红果标准的果实。刚才大家也都在报名的地方看到全红果的标准了。分拣出来以后分别称斤,你的最终斤数就是全红果斤数减去不合格果实斤数。大家明白没有。”
“明白。”两个字的声音此起彼伏。
“好,”陈剑辉拿起手机打开计时器,“大家预备,开始!”
许星野摘了一颗紫红色的果子放进嘴里,一边嚼着果皮,一边采着树上的果子。挂在树上的果子里,红果和绿果各占一半,但是两个颜色的果子是按照自然的意愿随机交叉排列的,她只能一颗颗采摘。
甚至用不了半个小时,才刚过去十分钟,她一直抬着的胳膊就已经有些酸了。半个小时过去,她拎着筐,回到了起点。
“让我看看你采了多少。”池斯一凑过来,看着许星野筐里才刚铺满底的咖啡樱桃。
“你呢?”许星野摇了摇池斯一的筐,“你的要多一些。”
“哇!快看柚子姐的!”池斯一说。
许星野回过头,秦柚柚的框里是半满的透亮的红果。队伍最前面的秦蕾蕾最先称重,她的成绩是1.8千克。
“YES!我赢定了。”秦蕾蕾高兴得跳了起来。
许星野走上前,她从空空荡荡的筐里倒出来不到九百多克咖啡果。
“你就采了这么点儿?”秦蕾蕾叉着腰看着秤上的数字,“你是一边儿采一边儿吃吗?这要是在农业合作社那年代,我可不愿意跟你一起干活。”
“我胳膊酸。”
“你年纪轻轻采三十分钟果子,你好意思说你胳膊酸?你知道你这九百克咖啡豆才能出多少咖啡生豆吗?”
“是959克,您别擅自抹零,抹零是对我劳动成果的漠视。”
“行!四舍五入给你算一千克。”
“一千克咖啡豆差不多能出250克生豆。”
“你听听,这数字吉利吗?”
记分的工作人员记好了她的成绩,许星野揉着肩膀,站在了旁边。
池斯一走来,倒出了筐里的果子,她的成绩是1.4千克。
“这么多?”许星野无比惊讶,刚才她摇池斯一筐的时候,这果子明明没那么多。
“怎么样,我手速还可以吧!”池斯一得意地说。
最后称重的是秦柚柚,她的成绩跟秦蕾蕾非常接近,但是在最后一颗果子掉在秤上的时候,她的成绩比秦蕾蕾还是低了一点点,她的成绩是1.75千克。
“YES!”秦蕾蕾高兴地跳到秦柚柚旁边,抱住了她。
秦柚柚和池斯一相视一笑,一旁的许星野敏锐地发觉了她们的对视。
“柚子姐是不是给你匀果子了?”许星野捂着嘴,在池斯一耳边悄悄问。
池斯一笑着,看向她,不置可否。
如秦柚柚所说,每场比赛都有自己的冠军,记分完毕后,所有参赛选手围在了一个被精心制作的三层领奖台前,陈剑辉重新宣读了一遍赛制,然后开始念名次,亚军是秦柚柚,而秦蕾蕾毫无疑问斩获了全红果采摘大赛的冠军。
秦蕾蕾在欢呼声中,接过了精致的奖牌和花朵,她跟秦柚柚再次开心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