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弥漫的山林里,许星野跪在山间的溪水边上,把手伸进了冰凉的溪水里,溪水凉得彻骨。她捧起一抔水,冰凉的溪水从嘴唇,到舌根,再到喉咙,又顺着食道进入了胃里。
她接过一只透明的水壶,把瓶口对准流淌的溪水,慢慢看着水壶被灌满。等她拧上盖子回过头的时候,递给她水壶的人却不见了。
雾气越来越大,正午时分的阳光甚至连云都照不透。
“斯一。”她站在溪水边大喊,浓雾快要将她淹没。
许星野从白茫茫的梦境中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她点亮了放在枕边的手机,现在才早上六点钟,手机上有一张池斯一发来的图片。
距离池斯一突然出现又不告而别,以及池斯一花小心思安排的花椒主题无菜单料理,已经过去两天了。
或许是对许星野说自己是“没有心的嫖客”这件事情感到不满,池斯一时不时会把自己在当无脚鸟的路途上看到的心形拍下来发给她,刚才这张是她啃了一口的苹果。
“早安”,她对池斯一说。
她闭上眼,把头埋进被子里。她的被子上是池斯一送给她的那瓶香水的味道,她晚上睡前喷在被子和枕头上。一开始是柑橘和佛手柑的味道,现在香气步入尾调,是只有在晚上的池斯一身上才能闻到的那种淡淡的清冷的,像是在漆黑的雪夜里坐在噼里啪啦燃烧的篝火边的味道。
许星野蹑手蹑脚地爬下了床,洗脸刷牙以后,穿上运动服和跑鞋出了寝室。
今天的天气阴得像是她梦里看到天空,简单热身以后,就慢跑着往操场方向去。
六点钟,对于一个普通的,无所事事的大学生来讲还尚且属于凌晨时分。而对于那些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很笃定想法的同学,这却是早晨的范畴,他们背着书包,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这种笃定的日子对许星野来说,还要追溯到遥远的高中时期。虽然只是四年前,但回想起来,宛如是前世的记忆。
那时候她沉浸在某种绝望的自毁倾向中,直到在这样的困境里读到了尼采。她沉迷于尼采的超人哲学,像是遇到了精神导师一样追随着尼采。
十六七岁的她,豪情满怀,想要杀死上帝,想要“重估一切价值”,想要成为古希腊神话故事中披荆斩棘的英雄人物。
在尼采的带领下她一年四季五点半准时起床,在所有人痛恨的七点钟的早读开始之前,她已经绕着操场跑了十圈。
并且,还傲慢地在上课铃响过以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去学校门口的一众早餐小吃摊前,从容地挑选自己的早餐,然后一边吃一边走回已经坐满了人的教室。
因为许星野一直是第一名,而且是一个足够傲慢的可以屠戮上帝的第一名。
所以她不屑于遵守这里的任何规则,她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安排自己的学习和生活,然后从这个学校考上山北大学。
她停止追随尼采是在上了大学以后。
那时候她看到了尼采作为一个人不好的部分。尼采在他最广为人知的着作《查拉斯特拉如是说》当中,写下一句从老妇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去找女人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许星野在跟随池斯一的阅读之后,慢慢读懂了这句话里的歧视和这当中精巧的伪装——这句话是被一个老妇人说出来。
而女性又怎么会歧视女性呢?
这句话并不是什么满足某种癖好的play,这句话里除了歧视,就是尼采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卑。
早上六点山北大学校园,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跑步。许星野绕着橡胶跑道的最外圈,一圈一圈地跑着,她的大脑开始放空。最近发生的所有堆在她脑子里的事情,被一件件折叠起来,取代它们位置的是一片片空白……
连放七天假,也没有课要上,如果不是辅导员打电话问许星野在不在学校,并且邀请她上午去办公室聊聊天,许星野甚至都没发现今天是一个五一假期调休的工作日。
许星野手里拎着跑步穿的防风外套,站在辅导员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三下门,听到屋里传来“请进”以后,她推开门,站进办公室里又侧过身旋转着门把手把门合上。
“刘老师!”许星野看着正在饮水机前往烧水壶里接水的刘老师。
办公室里现在只有辅导员刘老师一个人在,他前年才刚来学校,是中文系博士生,根据学校规定要做三年辅导员。许星野是他带的第一批学生。
刘老师抬起头,“是星野啊,快进来,你等下要去跑步啊?”
“已经跑完了。”
“这么早啊。”刘老师接完水,回到了工位上,“诶?你的胳膊怎么了?”
“小事儿,咖啡烫的。”许星野站在了刘老师桌子旁边。
“快坐。”刘老师示意许星野坐在椅子上,许星野这才落座。
“最近怎么样啊?”刘老师问。
许星野笑着,伸出了自己被烫伤的胳膊,“如您所见。”
“除了被咖啡烫了以外?”刘老师笑着,啪嗒一声按下了烧水壶的按钮,水正在被加热的嗡嗡声响起。
这个问题把许星野问住了。从何说起呢,最近,最近她好像恋爱了。
她见到了只存在于自己幻想当中的池斯一,而且不光见到,她们还睡在了一起,这是她第一次跟女孩子睡在一起。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喜欢女人,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涂了红色唇膏的女人。
又或许她喜欢的只是池斯一也说不定。喜欢池斯一穿着穿着西装外套时,袖口偶尔会露出的纤细白皙的手腕,喜欢池斯一早上醒来懒洋洋的栗色卷发,喜欢她的味道,各种层面的味道。更喜欢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的池斯一,喜欢会嫉妒的池斯一,喜欢解着三颗扣子涂着鲜红嘴唇来楼下诱拐她的池斯一。
她想和她在一起,每天都见到她,一起吃饭,一起闲逛,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起做恋爱中的那些人都会做的充满酸臭味的事情。
纵然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她们两个之间显得无比奢侈。
池斯一不住在山北,甚至可能也并不住在伦敦,她会说流利的中文,会说标准英语,会说日语,可能还会说点儿别的什么语言,她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公民,但与此同时,她不住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城市,甚至也不栖息在大地上。
她是一只无脚鸟。
突然出现,然后又不告而别。她擅长闪亮登场,也擅长冷静离别。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也是如此。本来是想恨她的,但池斯一这个人就是让她恨不起来。她不告而别,但她为她安排了一个花椒主题的无菜单料理。
怎么说呢,虽然恨不起来,但她今天早上做噩梦了。然后六点就起床出门去跑步,她上次六点起床绕着操场连跑十圈还是在高考的前一天。
刘老师烧的水快要沸腾了,白色的水蒸气从壶嘴里冒出来一米多高,水壶咕噜咕噜作响,像是神灯里的阿拉丁急着要跑出来一样。水彻底沸腾了,按钮啪嗒一声跳了起来。
“最近还不错。”许星野白色的水蒸气,淡淡地说。
“还不错?”刘老师拿起水壶,往堆满了红茶的紫砂壶里倒水,滚烫的水柱被拉起在空气里,茶叶变软,乖乖被盖子摁回了壶里。
许星野无意欣赏刘老师的晨间茶艺表演,低头看着桌上的圆形陶瓷花盆,土层上铺着白色的砾石,砾石上面是一根干枯的一个手掌高的枝丫。
“刘老师,您这盆栽挺艺术。”许星野说。
刘老师也看向了那盆盆栽,笑着说:“你看,你太久没来我这儿了吧。这可不是艺术,这是废墟。”刘老师一只手倒着茶汤,另一只手划拉了几下手机,推到了许星野面前。
照片上是这盆盆栽刚来时候枝叶繁茂的样子,与枯枝败叶的现在已经“判若两人”,只能依稀从枝干的走向辨认出来是同一盆。
“我更喜欢它现在的样子,”许星野说,“在这盆艺术品面前,照片上这些绿叶子着实显得有点儿多余。”
刘老师开心地笑着,倒了杯茶放在许星野面前。
“谢谢老师。”许星野身体前倾,右手空握拳头轻轻磕了三下桌子。
“星野啊星野,你知道我今天来找你是聊什么吗?”
“聊就业,聊签三方呗。”许星野笑着说。
刘老师喝了口茶,满意地点点头,“你还记得三年前,我刚接手的时候,我找你来我办公室聊天吗?”
“记得。您说我看待人和事物黑白分明,您让我换个视角去看世界,一礼拜以后再来找您。”
“可你没来找我。”
“我没敢来找您,但我一直记得您跟我说的话。”
“你有什么不敢的?”
许星野拿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茶,“多半是因为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吧。”
“你这么聪明,那你能猜到当年我为什么找你来我办公室聊天吗?”
“不知道。”
“那时候我刚接手,想把工作做好,我把每个同学的个人信息表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你的信息表跟别人的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啊,我都不记得了。”
“你的家庭联系方式那里,其他同学大多写了父母双方的联系方式,全班只有你一个人,留了你姐姐的联系方式。”
“这有什么奇怪的。”
“可能也没什么吧,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就觉得必须要把你叫来聊聊。咱俩聊了小半天,聊得倒是很开心,我能感觉到你非常真诚。但跟你聊完以后,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只填了你姐姐的联系方式。”
许星野低头笑着,“那就当成秘密吧,让我保持一些神秘感。”
“就是因为你无比真诚,所以才跟你多说了很多话,如果换做别人,我不会多说,毕竟山北大学的孩子总是很容易觉得被冒犯。”
“我很感谢您愿意跟我聊天。”许星野说。
刘老师摆摆手,感叹道:“等六月份你们毕业了,我的辅导员生涯就结束了,我就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我喜欢的研究当中了。你呢,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最近过得好不好”和“未来什么打算”,这两个问题对许星野来说就是两条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死胡同。
“我还没想好。”许星野说。
刘老师拿起公道杯,再次倒满两个茶杯,他端起茶杯,在两口茶的间隙说:“这不像你。”
这句话让这个办公室变成了标枪比赛的事故现场,许星野被一个从远处飞来的标枪,狠狠扎在了地上,她沉默地看着盆栽里枯槁的枝丫。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四月末,春光正好,窗外树木正在悄悄冒出新叶。
刘老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是一份三方协议和一张名片,推到了许星野面前。名片上是学校心理咨询中心林老师的联系方式。
“如果你想好了就交一份签好的三方回来给我,如果你没想好,就再去找名片上的林老师聊聊。我知道很多话,三年前你没说,三年后你也不会跟我说。所以去找林老师吧,把你的不开心跟她聊聊。”
许星野看着文件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文件,跟刘老师道过谢,走出了办公室。
下午,许星野正要去医院换药的时候,秦蕾蕾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走啊,星野。”许星野刚接起电话,就传来了秦蕾蕾的声音。
“您在校门口啊?”
“那当然,别让我等太久。”
“马上来。”
许星野跑去校门口,上了秦蕾蕾的粉色保时捷。
“您别对我这么好,我实在无以为报。”许星野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
“真的无以为报吗?”秦蕾蕾拉下粉色边框的夸张墨镜,直视着许星野的眼睛。
“是啊,假不了一点儿。”许星野笑着说。
“我确实是有求于你。”秦蕾蕾说,“但我拉你去医院换药不是因为有求于你,而是因为你是在我店里烫伤的,我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我自认我被泼咖啡是我活该,庭辉要是被泼了那才是百挨,这纯粹是我自己思虑不周还自以为是的结果。”
“我说了这事儿怪不着你。不过,话说回来,那如果重来一回,你打算怎么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