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呈疑的梦中,卷喵喵看到了很多纷扰繁复的琐事,也看到了很多家国天下的大事,这些梦零零散散,错综复杂的组成了呈疑的这一生,但是其中纠缠呈疑最深的只有两个梦境。
卷喵喵跟着锁梦铃的指引来到了其中一个梦境,在这里呈疑的年岁还小,一手中提着一个崭新的兔子灯笼,一手捏着一块儿饼子,在山脚下的院子里玩着,不远处的院门外忽地一个人影显现,卷喵喵细细看去,竟是老头子年轻时的样子,在这梦中的老头子,没有卷喵喵认知里的老态,十分的英姿勃发,正当壮年,呈疑见到老头子的那一刻,提着灯笼飞身扑了上去,顾不得自己嘴角的油渍会蹭在老头子的脸上,冲着老头子兴高采烈的喊了一声“爹!”
忽然间,呈疑于睡梦中的呓语传来,面上满是微笑,而梦中的老头子也高兴的哈哈笑着,伸手摸在了呈疑的头上,开口问道“怎么样?乔儿,爹给你买的兔子灯笼可还喜欢?”
“喜欢……”
随着梦中年少的呈疑回答声响起,睡梦中的呈疑也浅浅的答出了这两个字……
卷喵喵见到此景,不禁心中感叹,不曾想,呈疑与老头子也有如此父子和睦的时候。
随着,锁梦铃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呈疑的梦境忽地变幻,第二个梦境开启,那是呈疑手提着兔子灯笼走在街上的情景,街头巷尾几个妇人交头接耳间对着呈疑指指点点,口中满是闲言碎语。
“你说这卷知舟,刚刚成婚第二天,就带着师门里的师弟跑了,兜兜转转好几年了才回来,这卷知舟的新媳妇怎么就这么好命,生了一个儿子出来?”
“什么好命,依我看,这卷乔八成不是卷知舟的儿子,指不定是这新媳妇和谁生的呢!”
几个妇人的议论之声,字字清晰,无不落入呈疑的耳中,最后,这一幕终是因为呈疑怒视的目光而终止,紧接着便是老头子朝着呈疑走来的身影,只见老头子刚一走到呈疑跟前,便朝着呈疑开口道“从今日起,你不再叫卷乔,改名叫做卷呈疑!”
忽而,呈疑身后有一美貌妇人挺着个大肚子出现,将呈疑护入怀中,抬起眼眸,看着老头子眼中满是愤恨,这便是老头子的发妻了!
而老头子的目光则在看了那美貌妇人一眼后扭头又看向了身后,因为在他身后出现的,是一个比那美貌妇人还要美貌的女子,那是……
“阿若……”
卷喵喵的神经,此刻因为阿若的出现而紧张到了极点,不禁轻唤出声,只是在梦中,卷喵喵因为只是一个旁观者,所以这一声轻唤,并没有人能够听见。
呈疑梦中的阿若比之从前老头子梦境中的阿若稍微年长一些,锦绣华服,珠翠满头,一举一动皆与这山脚下的村落格格不入,却丝毫不影响她的风华绝代。
“我们该走了。”
阿若的声音慢悠悠的响起,而此时,躲在娘亲怀中的呈疑已满是愤恨,看着老头子远走,忽地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将手中的兔子灯笼狠命的朝着地面摔了个稀烂,冲着老头子大喊道“卷知舟!从今以后我不再叫卷乔,我叫卷呈疑,呈现的呈,疑问的疑,我发誓再不修习你梦隐宗门密法!我与你不再做父子!”
在呈疑哭天抢地的悲声中,老头子毫无留恋的跟在阿若的身侧越走越远,没有一次回头,而不知道是不是卷喵喵的错觉,就在阿若与老头子即将消失的瞬间,她好似清楚的看到,阿若扭过头来,冲着院中,再次将呈疑揽在怀中的美貌妇人狡黠地一笑,那笑意中尽显胜利者的姿态。
“父亲……”
卧榻之上的呈疑,虽未睁眼,却有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面上的皱纹蜿蜒而下。
“唉……”
直到此时,呈疑梦中的卷喵喵终是轻轻一叹,从怀中取出一把巴掌大的小剑,忽地只见那小剑悄然变幻,竟变得与真剑无异,卷喵喵轻轻挥动剑柄,两道破空之音在呈疑的梦境中响起,只转瞬的功夫,便见第二个梦境被卷喵喵击了个粉碎,而床榻上,呈疑的悲戚呓语,也随之戛然而止。
“师兄曾说过,了梦了梦,不管善不善了皆称作了,既然不善如此痛苦,何不……善了呢?斩劫静心剑,果真既能斩劫又能静心……”
想是刚刚呈疑的梦境于现在的他而言太过激烈,随着那梦境被击碎,这霎时间恢复的宁静忽地好似变得越来越平和,只是……却又太过于平和了……
“他要死了……”
随着卷喵喵的这一声响起,便见她收了剑刃,另取了一物,慢慢的随着八宝玉如意的光华在呈疑的梦中变得越来越璀璨,一只崭新的兔子灯笼也慢慢的出现在了卷喵喵的手中。
呈疑那双老泪浑浊的双眼,缓缓的在那兔子灯笼凝结于卷喵喵手中的最后一刻,打开了一条缝隙,却又在片刻后,将眼中稍显的光彩化作了虚无,安详的合上了双眼……
这一刻,明烛忽暗,好梦散,卷喵喵于那闪烁的光影中,看着烛泪沉默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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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疑的葬礼举行的很是简朴,不过是卷守山带着人于这斜月山梦隐宗的山门前一侧挖了一个坑,便将他葬了进去……
在葬了呈疑之前,卷守山只在呈疑入棺的前一刻,让卷喵喵见了呈疑最后一面,还是看着她手中所提的兔子灯笼的面子上!
那时卷守山看着卷喵喵手中所提的兔子灯笼,眼中很是惊喜,只是他却不知,卷喵喵为了保护这只兔子灯笼,足足在自己殿内的玉石板前守了一夜,生怕万一有个闪失,那兔子灯笼便会灰飞烟灭!不过卷喵喵也是为了能在呈疑入棺之后,自己好亲手将这盏兔子灯笼放置在呈疑的身前!
彼时的卷喵喵还担心卷守山会依照山下的规矩,将呈疑停棺三日,倘若他真的停棺三日,卷喵喵怕是要在兔子灯笼前不吃不喝的守上三天。不过好在,卷守山将这葬礼举办的很是匆忙,竟也不知,这山下是否有什么大事在等着他。
只是,却怎奈何,世事好似总是不能如人愿,彼时她虽然成功的将兔子灯笼放在了呈疑的身前,却在眼见了装着呈疑的那口红木棺材后心中倍感忧心!但是想着卷守山好像对自己不是很喜欢,卷喵喵的那句“棺材怎么不是玉的?”一句,到底也没有说出口。
于这棺材的材质上,卷喵喵不敢轻易置喙,她便只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好在,卷守山于这不轻不重的叮嘱上还能听她两句,而卷喵喵说的也不过是“一定要小心!轻放!入葬之后再盖棺盖!”
可是纵使最后,卷守山依了她的要求,答应她将呈疑入葬之后再封棺,却怎能料到,终是在那棺材入葬的最后一刻,一众人眼见着那棺材倾了一角,脱了绳索,呈疑身前的兔子灯笼,就那么险险滑落,在碰触到红木棺材的一瞬间,灰飞烟灭,化作了齑粉……
“你刚刚说的,小心轻放,入葬之后再盖棺材盖,的重点难道不是最后半句吗?”
于众人的惊讶声中,卷守山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用听不清道不明的语气冲着卷喵喵问出了这一句。
那时的卷喵喵只得在万分可惜中,看着卷守山无语的摇了摇头,紧接着便听卷守山,唉唉的长叹了一声,然后怪诞的看着卷喵喵开口道“我还以为,你是想多看家父一眼!”
卷守山的这一声说完,还未等卷喵喵反应过来,就见卷守山亮着眼睛,走到卷喵喵的身前,语气中从未有过的诚恳。
“你可否能再取此物于他梦中?”
终于,彼时的卷喵喵看着满眼期冀的卷守山,不知如何是好的再次摇了摇头,只得缓着语气,谨小慎微的开口道“死人无梦……”
最后,卷喵喵到底也看不出卷守山的神情里是喜是悲,只见他仰天一笑,却又有泪水滑落眼角!那时卷喵喵心想,如今自己终是没有了老头子和呈疑这两座靠山,还是少惹他为妙。
呈疑的棺木在坟冢中被封了个严实,厚厚的土壤压在他的棺木之上,卷喵喵一想到那红木棺材的厚度,心中暗道,就这口棺,纵使在这山上埋上个千秋万载也使得……
时至下午,匆匆下山返程的卷守山,于车上卸下来一块青石板,自顾自的带着人立在了呈疑的坟前,只是当她看到那石板上“卷呈疑”的名字,三个大字后,突兀的就响起了呈疑梦中,老头子唤呈疑的那句“乔儿……”
“卷乔,那才是呈疑的本名……”
在卷守山叮叮当当的向泥土中砸着那块青石板的时候,卷喵喵窃窃出声。卷喵喵时到今日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在老头子和呈疑面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存在,却不知怎么,一到了卷守山的面前就蹦跶不起来了,思索到最后,卷喵喵才终于好似有了一丝了悟,大约是因为老头子和呈疑对自己的偏爱与放纵……
而卷守山呢,他与自己没有多大交集,唯一那么一点点的交流,也因为老头子和呈疑的经常不下山而断断续续的终止了,这于卷守山看来,是个自己拦着卷守山的祖宗,不让他们全家团聚的难题和仇怨。
“你说什么!”
卷守山的话,在一众叮当的声音里传来,西斜的阳光之下,虽然在这秋日里略微吹着凉风,可卷守山的面上却有着汗水。
“没什么!”
卷喵喵匆匆的应答之后,卷守山好似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全身心的树立起了石碑,或许在卷守山的眼里看来,自己并不是个正常的孩子,淘气、调皮、还有那么一点不服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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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山
跟着卷守山而来的村民都已经下了山,卷喵喵于皎月殿内做好了粥饭,端到了披月殿内,与老头子和呈疑不同,卷守山从来不会安静的呆在殿内,而是手拿着个棒子,在院子里挥弄着。
恍然间,看着卷守山的动作,又想到了从前的老头子和呈疑,卷喵喵不知为何,很是感觉,老头子和呈疑的日子过的索然无味,若是卷守山也住进山里,不知道他是否会打破这山门里,孤独守护的轮回。
“吃饭了”
卷喵喵的声音传进卷守山的耳中,忽见卷守山停下了动作,目光中恍若很是艰难的看着卷喵喵,而卷喵喵竟也不知,到底是何事能让一向稳重的卷守山如此为难。
见到卷守山一直无话的吃着自己做好的粗茶淡饭,卷喵喵莫名的在心中泛起了疑难,这若是在以前,山脚下的卷家,因自己常跟着呈疑去蹭吃蹭喝而感到不好意思,想要略微回报之余,也会为他们一家做上一顿饭食,那是卷守山便会指着自己做好的茶饭,看着他的老婆指责到“自己会做饭,干麻让她做?夜里守备还要分派差事,我也就算了,若是二弟和三弟吃不饱,该怎么办!”
而他的老婆则会在看一眼自己后,怯懦的开口反驳道“其实,喵喵做的饭也没有那么难吃……”
彼时卷喵喵实在是听不出,这夫妻二人到底是因为一个惫懒没有做饭而互相怨怼,还是因为自己做的饭真的难吃而龃龉,总之,此刻的卷守山吃的还算满意,嗯……看起来……还算是满意……
大约是因为他老婆不在的缘故吧,卷喵喵心想……
一顿茶饭过后,气氛忽然凝滞,卷喵喵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坐在卷守山的对面,两个人,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互相大眼对小眼的看了半刻钟,始终无话,最后终是卷守山先叹了一口气道“喵喵,其实按道理讲,我该叫你一声姑奶奶……”
忽然间,卷喵喵只觉得卷守山的这一句与其说出来,不如不说出来的好,气氛突然不知怎么就从刚才的凝滞变得尴尬了起来。
只是,相比于卷喵喵的谨小慎微,倒是卷守山帅先从尴尬中放松了下来,继续说道“说起来,按照我父亲临终的遗愿,我该尽早上山,只是军中事务繁多,还需要我前去整理,待到我与守备说清缘由,辞了军中职务,自会回到山上!你觉得……如此可好?期间……自己一个人住在山上,可有为难?”
“嗯嗯!不为难,不为难!”
认真听着卷守山说话的卷喵喵,此刻郑重地点头。
见到此景,卷守山的眸光微滞,霎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卷喵喵的错觉,她总觉得,卷守山好似因为自己刚才的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喜!
只是卷喵喵此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何处,这主动上山驻守山门的话,明明是卷守山自己提出来的,怎么自己点头应允,他倒不开心了起来。
卷喵喵想到此处,果真便见,卷守山站起了身来,转身背向了她,用模棱两可的语气,开口道“你!即为卷知舟怜祸山门,而为山门所收的最后一代弟子,身为他的师妹,家父的师叔,既然开口,卷某自然无有不从,也是我卷家与梦隐宗的渊源使然,卷家断没有背信弃义的道理,卷某今夜下山,最迟月余时间,必然折返,期间还望小姑奶奶好自珍重!”
但见,卷守山话至此处,也未转身,并不看卷喵喵一眼,便大步流星的朝着山门走去。
此时,太阳已经隐入地面,冷风渐起,天边的星子若隐若现,眼见着卷守山走的如此着急,匆忙追到山门口的卷喵喵已经再看不见了卷守山的身影!
此一刻,偌大的斜月山,空旷的山门,悠远而寂寥,只有一座新坟孤独的树立在山门之外,卷喵喵小小的身影,瘦弱的站立在星空之下,风吹摇摇似欲散,无比的落寞和可怜……
“你真的会回来吗?”
冷风中,卷喵喵,这个看起来不过才十岁的女孩子,发间簪着一只玉钗,从前凌乱的发髻再也不见,忽地变得越来越规整了起来,冲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山道大声呼喊,可是萧萧风声中再没有一声回答……
山道的转角处,卷守山的身影躲在树木的阴影中,只看着卷喵喵于夜色中越来越不可见的身影,黯然道了一句“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