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被万福公公领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坐在台阶上,盯着某个方向发呆的三公主。
“公主,裴将军求见皇上。”万福轻手轻脚走过去,俯下身,低声道。
三公主回过神来,她目光缓缓落在了站在入口处的青年将军身上,她眸光还有些恍惚,好像上一次见这人,还是两三年前,那会儿的裴肃比现在要白一些,现在的裴肃,被风霜吹去了身上的公子哥儿的稚气,已经是个非常合格的青年将领了。
三公主看着看着,就露出几分嫌弃,“裴肃,你变丑了。”
裴肃嘴角抽了一下,他抬步朝这边走来,“几年不见,公主倒是清减不少。”
三公主站起身来,少女如今褪去曾经的敦厚痴肥,身子胖瘦合宜,“总归是要有长进的,走吧,父皇这会儿应该醒了。”
三公主提到皇帝,脸上露了一丝担忧之色,她闭了闭眼,敛去这抹担忧,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我听说,你之前瞧上了状元郎,想让皇上给你赐婚?”裴肃冷不丁地开口问。
三公主脚步微顿,表情却不甚在意,“是啊,宋状元容貌出众,才学过人,你不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选吗?就是很可惜,他心有所属,我再中意也不能夺人所好。”
裴肃:……
信你个鬼。
“你怕是瞧上那宋状元的性子好拿捏吧,他非世家出身,不用受制于人,他虽然很聪明,但那时候的宋状元,很天真赤诚,对你来讲,他就是一张白纸,可以任由你涂抹塑造。”
三公主:“你又懂了?”
“赵三,咱们好歹也一起读过书,你什么样子,我自认还是了解的。”裴肃语气淡淡,却十分笃定。
三公主:“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一别几年,说不定我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我呢。”
裴肃将三公主从上看到下,“那还有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扮猪吃老虎,时间久了,可能很多人都会忽略对方根本不是什么纯良的小白兔,毕竟披着羊皮的狼,本性还是狼,变不成吃草的羊。
三公主面上慢慢露出一个笑来,她肩膀放松了几分,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的神经,此时终于放松了几分,“行吧,我承认你说的对,当初我就是看中那位状元郎好拿捏,简单纯粹,让人一眼看透。啧啧,人家和你这种黑心肠的可不一样。”
“老大不说老二。”裴肃瞥了三公主一眼,“这些天如何了?”
“如父皇所料的那样。”三公主叹道,“我差点以为你赶不上了。”
裴肃唇角微微勾了勾,“我何时掉过链子。”
一个月前,皇帝累晕在御案上,三公主发现后,吓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父皇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三公主早有准备,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要面对这一点又是另一回事。
皇帝醒来后,招来太医诊治,太医是自己人,皇帝的身体一直是他调理的,太医忧心忡忡地告诉皇帝,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他医术有限,除非遇到医术高明的神医,或许还能再给皇帝续上几年的命。
但皇帝却不肯下令召集天下名医,他一直瞒着不肯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外露,便是不想被那些人抓住这一点,要他立太子。以前是为了三公主争取时间,如今有了贺影心,他更加不能在人前露出一点疲态。
可如今太医告诉他,他很可能熬不过一年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如此,不如趁机以此钓一次鱼,把平静海面之下,暗潮涌动的那些大鱼一次钓上来。
当然,驱使皇帝做出这个决定的,是贺境心写给皇帝的信,贺境心作为监察使,皇帝派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皇长子赵长生之案,她那边有进展便会通过特殊渠道送到皇帝手上。
贺境心实在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也很果断,她在知道贺影心的身份之后,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皇帝并没有和贺境心详细聊这些,但很多事情彼此已经心知肚明,他们如今是合作状态,他们将一起完成最后的目标,将贺影心送到御座上去。
皇帝既然要钓鱼,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这些年下来,皇帝手下也有一批死忠于他的重臣,这二十多年来,水磨工夫下来,世家早已不是当年能够威胁一朝太子,左右皇帝的强横世家了,皇帝很懂得分寸,他不会一次性让人很痛,微微的痛感会让世家觉得能够忍受,慢慢的,世家会习惯这种退让,不想大动干戈,只要不是逼不得已,就还能妥协。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五皇子想要代君监国,裴肃出面镇压那些朝臣,世家没有当面闹起来的原因,在世家看来,如今皇帝的选择有限,不选五皇子还能选谁?
皇帝糟糕的身体,就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就这么的,局面被推到了如今的模样。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长安城,集中在宫中养病的皇帝身上时,有一些人的行踪便会被忽略掉。
这其实和当初阳直县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初皇帝立了一个世家杀手宋钺宋大人,他像是一把刀一样被投入阳直县,所有人都盯着宋钺,后来阳直县发生的几起命案,好像都和关陇世家有点儿关系,又没有确切的联系,一下子将所有人锁死在那些命案上,于是裴肃得以带人潜入关陇,他们甚至连皇帝什么时候到了阳直县都没有察觉。
三公主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她推开了寝宫的门,寝宫里很暖和,扑面而来一股暖意,三公主引着裴肃走了进去。
寝宫内的布置很简单,并没有多少繁复的东西,只一张床,床边还放着一张书案,皇帝此时披着一件外袍,正趴在书案上,翻看着奏折,听到开门声,抬起头看了过去,见是三公主来了,脸上就露出了一抹笑来,当看到三公主身后的裴肃时,笑容就更加灿烂了几分。
“臣裴肃,参见皇上!”裴肃上前一步对着皇帝行礼。
“免礼,三儿这几天一直担心你不能赶回来,如今可安心了?”皇帝目光慈和地看着三公主。
三公主笑着走到皇帝身边坐下,双手圈住皇帝的手臂,“父皇又揭我的短。”
裴肃在看到皇帝的一瞬间,只觉得心口发酸。
距离上一次见到皇帝,他的状态更差了,满头白发看不到一根黑发了,脸上肉眼可见的苍老,他瘦的厉害,但一双眼睛却仍然锐利,犹如一头走向终结的狮子,身体苍老,灵魂仍然不肯屈服。
“皇上,末将带回来的兵马,驻扎在长安城外三十里,长安城外的每个关卡路口都有守卫,长安城的消息已经不能再往外传。”裴肃汇报目前的进展,“之前浮出水面的那些官员,也已经全部关押软禁,官员府邸也都有禁军看守。”
皇帝闹了这一出,想要达成的目的,已经全部达成了。
皇帝对此很满意,他不怕死,甚至是期待的,但他不能死在烂摊子没有收拾干净之前。
“对了,大理寺卿许百成那边,盯紧了。”皇帝眼神有些冷,“别让他死了。”
许百成是个自认为自己很聪明的蠢货,一直以为自己成竹在胸,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一国长公主都可以玩弄在股掌之间,却不知自己从未翻出过他人的手掌心。
“是。”裴肃点头应道。
“快了,就快要结束了。”皇帝轻声呢喃道,“贺大人想来快要接到朕的密诏了,今年的新年,一定会很热闹。”
等到贺境心手持密诏,带着人证物证回到长安城的那一日,便是他这场唱了二十多年的大戏落幕之日。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窗外正是夕照漫天,火红色的火烧云翻滚不息。
*
结果却是远在端州的宋钺先收到了皇帝的密诏。
宋钺这段时间非常忙碌,他最近除了让人养珍珠蚌之外,还张贴告示,向整个端州境内征集风物特产,但凡送到县衙来的东西被认可,就能得到一笔赏银。
一开始老百姓都在观望,毕竟端州这里,盛产最多的不就是流放过来的犯人吗?
不过当有个小童拿了家中腌制的果脯送到县衙,成功拿到十两银子的奖励后,百姓们都轰动了,一时间县衙都热闹起来,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稀奇百怪的东西都被送到了县衙。
大部分东西都是无用的,但大浪淘沙,还真叫宋钺发现了几样好东西,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几块石头,那石头颜色漂亮,触手细润,若是拿来打造成砚台,想必是非常好的材料。
宋钺一开始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请了人将石头磨成砚台,用墨条试过之后,大为惊喜,这砚台竟不比他手上最名贵的那一方砚台差!
这段时间,宋钺忙着整顿端州的商户,清洗县衙那些尸位素餐,在其位只为敛财的蛀虫,简直一个人要当三个人用,整日忙的飞起。福伯心疼宋钺,盯着厨娘做好一日三餐,然后亲自盯着宋钺吃下去,就这,宋钺都瘦了一圈,端州的太阳晒人的很,宋钺如今黑了许多,曾经肤白俊美的状元郎,如今几乎脱胎换骨,但他眸光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亮。
收到密诏的那天,宋钺回来的很晚,因为工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砚台做出来了,让宋钺去看看。
雕刻砚台的石匠还是宋钺花了银子请来的,别说,手艺是真不错,放在宋钺面前的砚台,是用的紫端石精雕细琢而成,造型雅致漂亮,这样一方砚台放在文人骚客面前,必定会引发追捧。
宋钺心情大好,他按照之前说好的,给大匠一笔赏银,带着砚台回县衙后院去,今日的月色很好,清凌凌的宛如薄霜一样覆盖在地上,宋钺抬头看了一眼圆月,恍然意识到今日又是月中,贺境心他们已经离开个把月了,上次收到贺境心的信还是三天前,信上说她已经找到了苏芷,并且弄清楚了那两年发生的事情,如今他们要去一趟凤州靠山村。
凤州很远,他们这一路快马加鞭走官道过去,最快也要大半个月才能抵达。
宋钺不是不觉得遗憾,毕竟贺境心离开的时候,明明说了找到苏芷,弄清楚当年发生的事就回来,毕竟四皇子和六皇子还在县衙呢,这两个重要的人证,贺境心是要一并带着上京的。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靠山村离得太远,若是从江州回端州,再从端州去凤州,这之间无端多出一倍的行程,实在没必要。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贺境心他们直接去凤州,四皇子和六皇子则和宋钺一起上京。
宋钺是端州县令,他是可以上京述职的。
这些天宋钺忙的飞起,便是在为此做准备,端州太偏僻了,来的最多的外乡人就是流放犯人,往来商人其实并不多。宋钺想要凑齐几样拿得出手的特色东西,带去京城,进贡给皇帝,只要皇帝看上哪一样,点为贡品,或者夸赞几句,他就能拿来扯虎皮,到时候何愁端州发展不起来?
“少爷,快进来,唉哟,今日又这么晚。”福伯提着灯笼守在门外,瞧见宋钺回来,忙上前去,絮絮叨叨的念叨宋钺再不回来,他就要去寻人了。
宋钺笑着跟福伯进了院子,才吃了几口饭,一个风尘仆仆的隐龙卫就找上门来了,隐龙卫是快马加鞭赶来的,走的是官道,一路上熬死了几匹马,他将皇帝的密诏递给了宋钺。
宋钺看过之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密诏很简单,皇帝让他即刻动身出发回京。
隐龙卫送完密诏后并没有离开,显然是要盯着宋钺一起回长安城。
而另一边前往上刘村找贺境心的隐龙卫追影却扑了个空。
顾家小院的门已经锁上了,隐龙卫直接翻墙进去,里面没有人,院子里的石桌上都积了一层灰,隐龙卫打听了一圈,得知顾家半个月前来了几个外乡人,后来顾夫子就带着妻子和那群人一起走了,据住在顾家边上的邻居大娘说,他们是要出远门,也没说去哪里。
追影心里骂骂咧咧地跨上马,火速调转方向,一路打听一路往前追,他是快马加鞭,贺境心他们是赶着牛车,这么追了几天,终于在鄂州的渡口追上了贺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