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内,贺境心和宋钺一左一右地站着。
田成的尸体被用冰块保存着,因为案子尚且没有告破,田成的尸体暂时不能被带走下葬。
现在已经是春深,温度高了不少,尸体若是不用冰存着,怕是会很快腐烂。
贺境心着重看了田成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印记,这些痕迹因为田成之死而残留下来。
就是这些捆绑的痕迹,让所有人在看到尸体的一瞬间,便会下意识认为,死者生前是被绑起来吊在上面的。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死者是不会说谎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田成是死于自杀?”宋钺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他昨晚上一夜翻来覆去都没睡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在复盘着田成的死亡线索。
田成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上面坠下来摔死的,在他坠落之前,花明庭曾听到了绳索摩擦木头的声音,而田成的手足均有捆绑痕迹,由此可见,当时田成是被绑在房梁上,那人用了特殊的捆绑方法,抽掉绳索之后,田成从房梁坠落,直接没了命。
如果自杀的话,田成身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我昨天在雅韵楼里,看到他们新的花魁娘子,那花魁娘子身形妙曼,跳舞非常好看,她当时那场舞,出场方式,便是从二楼悬空挂着的一个轻纱做成的花苞之中,缓缓坠落。”贺境心的目光,落在田成的双手上。
“那种动作,普通人做不到,但若是日积月累每日练习,身形灵活之人,未必不能做到。”
贺境心看着田成的手,眉心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了?”宋钺见状,问了一声,他顺着贺境心看着的方向望去,就见田成的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宋钺,田成坠亡的当天,验尸的仵作验尸时,他的双手是被捆着的吗?”贺境心问。
那天贺境心他们坐的位置并不在前面,田成坠亡之后,大堂之中乱哄哄的,但贺境心记得很清楚,在仵作到来之前是没有人碰尸体的。
李大文作为武松的扮演者,虽然就在台上,但他当时被吓懵逼了,根本是一动也不敢动。
田成当时面朝下,身上的老虎戏服挺大,遮挡之下,其实不会有人注意死者当时是什么状态。
第一个接触尸体的人是仵作。
后来尸体被放平,大家能够看到尸体血肉模糊的脸,还有手脚上的捆绑痕迹,下意识就会认为死者死亡之时是被捆住手脚的。
仵作很快被喊了过来,阳直县的仵作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
“死者当时摔下来的时候,手脚并没有被麻绳绑着。”仵作道,“死者当时面朝下,因为头部撞击地面而死。”
“他坠亡之时有可能是清醒的吗?”贺境心又问。
老仵作愣了一下,显然他还并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毕竟那么高的高度,一声不吭的跳下来摔死,怎么看都不可能吧。
“没有可能的。”仵作道,“人在清醒的状态下,坠亡时下意识去做的事,是用双手撑在身前,手上也会出现擦痕,手掌甚至会骨裂,但我验尸,死者除了肋骨断裂,头骨破裂之外,手臂骨头没有问题,手上也并没有出现骨裂的情况。”
贺境心看着田成手腕上的绳子痕迹,“可能辨认的出来,死者手上的绳索印记,是哪种绳子能造成的吗?”
仵作道:“看捆绑痕迹,是由粗麻绳所致。”
“能看出来这个痕迹留了多久了吗?”贺境心又问。
仵作摇了摇头,“人死了,皮肤不再有弹性,造成的损伤也不会再被修复,这麻绳的印子只能证明死者生前被捆绑,但什么时候留下的,不好说。”
毕竟麻绳捆的松紧,捆绑时间的长短,都会导致留下的印子深浅不同,而印子深浅,也有其他因素影响,比如原本很深,但后来松开之后,印记慢慢会变浅。
“死者死之前,有没有中毒之类的?”贺境心问。
仵作道:“并没有,他的致命伤就是摔伤,从高处坠落,脑壳承受太大的力道,直接摔破了。”
贺境心问完之后,眉头皱的更紧了,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贺境心看过花魁沉鱼娘子的舞蹈之后,脑中当时就浮现出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田成是自己吊到房梁上去的,作为戏班子里长大,从小练功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
之所以会有这个猜想,是因为那么多的观众,却没有一个人在茶楼看到绳子。
是的,绳子。
二楼的观众看戏,需要坐到走廊上,当时二楼并非没有人在二楼看戏。
案发之时,惊蛰包房的门一直没有打开过,种种证据指向了案发之时,有人在惊蛰包房里拉动绳子,然后被捆在房梁上的田成就掉了下去直接摔死了。
但是这可能实现吗?
贺境心扭头看向田成的手脚上留下的痕迹,和房梁上留下的印记原理相同,捆绑方式不同,留下的麻绳印子自然也不同。
贺境心抬起手,比对着田成手腕上的印记转动,最后变成了双手相对。
这样的姿势被捆住,才有可能留下田成手腕上的绑痕。
很正常的捆绑方式。
“他身上可有捆绑痕迹?”贺境心问。
仵作愣了一下,他验尸的时候还没有注意这个,“死者的脏器摔烂了,肋骨有三根刺穿皮肉,之前验尸,并未发现捆绑痕迹。”
未发现,有种可能,一种是的确没有,还有一种是这些痕迹被后来的伤掩盖了。
之前花娘来认尸,说死者心口有个胎记,但死者那个位置被肋骨刺破,完全看不出原本的皮肉状态了。
“再验一次。”贺境心道。
仵作:……
贺境心和宋钺让到一边,仵作动手验尸,因为是有目的性的寻找,仵作倒是很快就验完了,“没有捆绑痕迹,但有一些凌乱的擦痕。”
贺境心走过去,顺着仵作的手指,看到了田成上半身留下的一些擦痕,这些擦痕比较宽,并不是麻绳留下的,因为死亡,淤血不散,痕迹还挺明显。
“按照他这样的状态来看,他像是被捆住手脚,捆住手脚的绳子也是吊在房梁上的绳子,他身上的那些擦痕,并不能把他挂在房梁上。”仵作道,“如此一来,的确有点奇怪,被麻绳捆住手脚,偏偏摔下来的时候,又不见麻绳。不过,也有可能是特殊的捆法,捆着手脚的绳子是同一根,并且绳子是活结,可以在抽掉绳子之后,田成坠亡。”
仵作验尸多年,也算是见惯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死法,田成这样的,甚至算不上多猎奇。
贺境心和宋钺离开停尸房,贺境心眉心皱着就没松开过。
宋钺看着贺境心,问:“你一开始到停尸房来看田成的尸体,是想从尸体上找到什么?”
“手上的勒痕,还有手掌的擦痕。”贺境心道,“我原本猜想,田成是自己爬上去的,但是如果自杀的话,田成手上应该会有勒痕才对,因为花明庭听到了麻绳摩擦木头的声音,这说明当时田成手里是拽着麻绳吊在房梁上的,清醒着坠下去,就算是一心求死,他也会本能的用双手去支撑地面,但他手上却什么痕迹都没有。”
宋钺闻言,也跟着皱了眉头,“人是摔死的,但现在却不知道人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
“你昨天查那张花笺,可有什么进展?”贺境心问。
宋钺道:“找到了送花笺的人。”
田成之死,乍然一看像是待在惊蛰包房里的王明远干的,毕竟绳子是从惊蛰包房里拉出去的,但微妙的是,王明远并没有杀人动机,他根本不认识田成,宋钺也去查过,田成和王明远的确没有交集。再加上那张花笺,明晃晃的在证明,王明远是被人约到惊蛰包房的。
如此看来,这是个非常粗劣的栽赃嫁祸。
宋钺追着花笺这个线索去查,先是查出这个花笺是雅韵楼的小丫鬟春杏送过来的,王明远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他身边的青竹是个贼机灵的小伙子,为了替主子排忧解难,在王家的下人里,很是拉拢了几个,尤其是门房上的。
春杏自然不敢到大门口去送花笺,她绕到王家的小门,小门上当值的那个小厮和青竹关系好,没少帮王明远留门,一般狐朋狗友,或者是红颜知己要找王明远,都是通过这小厮。
春杏将花笺交给小厮,言明了一定要交到王明远手里的,为此还给了小厮一块碎银子。
小厮得了好处,自然把事情办的妥帖,他把花笺给了青竹,青竹一看就知道是红韶街上的哪个姐儿约王明远呢。
宋钺并没有自己去雅韵楼,他让捕快去了,若是他去了的话,说不准还能和贺境心一起看沉鱼娘子跳舞呢。
捕快去了雅韵楼,他并没有直接去找春杏,而是先旁敲侧击了一下,得知春杏是花魁娘子沉鱼的丫鬟。捕快找到春杏,春杏看起来十分害怕,在得知捕快是为了她前两天送的那张花笺时,春杏松了一口气,也没用捕快盘问,直接倒豆子地就说了,那花笺倒不是沉鱼让她送的,而是雅韵楼里一个叫荣娘的姑娘去送的。
为什么愿意帮忙跑腿?
嗯……主要是荣娘给的太多了。
“肯定是想要借用我家姑娘的名头啦。”春杏道,“若是王家那位小少爷,知道是姑娘身边的丫鬟去送的花笺,肯定以为是姑娘约他呢。”
这种操作并不新鲜,楼里的姑娘为了自己的将来谋划,多的是手段。
“确定是她送的?”贺境心问。
宋钺点头,“捕快确认过好几遍,那荣娘让春杏跑腿的时候,好几个人看到过。”
贺境心:“那荣娘带回县衙了吗?”
宋钺却摇了摇头,“没有,昨天荣娘并不在雅韵楼,说是被请到大户人家去唱曲儿了,但奇怪的是,捕快去那户人家寻人,那户人家却说荣娘已经离开了。”
“人不见了。”贺境心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宋钺:“是的,捕快带着人还在寻找荣娘的下落。”
“她失踪之前去的是哪家?”贺境心问。
宋钺道:“是风家。”
风家也是关陇世家之一,只不过比不上风头正盛的王家和崔家而已。
昨天风家宴请宾客,请了荣娘去唱曲儿助兴。
荣娘唱完之后,就坐着小轿,被送走了。当时也不少人看到了这一幕。
只是奇怪的是,荣娘并没有回到雅韵楼。
线索一下子就卡在了这里。
就在这时,张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贺大师!贺大师,那天你带回来的那个人,那个鸢娘,她来了!”
贺境心有些惊讶,她昨天还在雅韵楼里打听鸢娘的事来着。
此时,县衙后院的小亭子里,鸢娘身上穿着一身虽然打了很多补丁,但收拾的很干净的衣裳,石桌上放着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就是那天鸢娘醒来时穿着的那件。在衣服的边上,还放着一只小篮子,篮子里放了几样点心和蜜饯,花篮子里还放了一把扎的很好看的木香花,想来这是谢礼。
贺影心坐在一边,双手扒拉着石桌台面,下巴搁在石桌上,乌溜溜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鸢娘。
鸢娘本来想送还了衣服,留下谢礼就离开的,她这样的人,哪能在县衙逗留呢,她如今不是个体面人。
哪想到那个小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让她走,还叫来了这个小姑娘盯着她,自己拔腿就跑了。
贺境心和宋钺还有张满走进后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被贺影心盯得有些坐立难安的鸢娘。
鸢娘见到来人,连忙站起来,她有些局促地行了个礼,“奴见过宋大人,宋夫人。”
“不必多礼。”宋钺道。
鸢娘低着头,她额头上的刘海留的长,想要挡住额头上大片的烧伤,“奴是来感谢大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的。”
“坐吧,举手之劳而已。”宋钺道,“不必如此。”
宋钺和贺境心在石凳上坐下,鸢娘张口想说离开的话,就这么卡在嗓子里,这伙人明显不想她走,并且像是想要和她唠唠嗑的样子。
鸢娘:……
鸢娘有点慌啊。
“你叫鸢娘,曾经是雅韵楼的花魁娘子。”贺境心冷不丁开口。
鸢娘蓦的抬起头看了贺境心一眼,贺境心冲她笑了一下,“唐突了,主要是当时那些围观的百姓态度太奇怪了,没忍住问了一下你的事。”
“夫人知道了……奴是个不干净的人。”鸢娘的手,忐忑地搓着自己的衣角,因为用力,她手背青筋都浮起,“对不起……我……那套衣裳多少钱……”
鸢娘的声音都在发抖,她脑袋里嗡嗡作响,那点侥幸被揭穿,她好像成了骤然出现在人群里见不得光的鬼怪,无处遁形,“对不起……”
“不必如此,我问过温大夫,哦,温大夫就是救你的那个大夫。”贺境心见她这般,多少猜出她在想什么,“你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们都知道,你不必紧张。”
“是啊,你别害怕。”张满也道。
鸢娘慢慢地放松了一些。
“我想见你,其实是想让你替我解惑。”贺境心道。
鸢娘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之色,“夫人想问我什么?”
贺境心:“那天,你似乎很着急,天香楼外面的时候,你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鸢娘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瞬。
贺境心:“后来我们在天香楼里,吃完饭之后,我站在窗户边上透口气,正好从那里可以看到那座桥,我看到你跑上桥,好像在找什么,然后就走到了桥边上,直接跳了下去。”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跳下去吗?”
“还有,在天香楼外面,你那么着急是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