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有些早。
官道边的茶寮中,一老一少已经忙开了。
茶寮里,此时只坐了一个茶客。
应该是过路的,随身带了个小包袱。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头上戴着兜帽,坐下后,只要了一壶茶,也不喝,然后就从包袱里掏出了一本书出来看着。
守茶寮的小少年也没有理会,他和爷爷在这里摆的这个茶寮,什么样的人都见过,这姑娘的举动,倒也不足为奇。
时辰还早,这会儿官道上空空如也,来往新人,过往客商,都还没有走到这一片。
“哟,前面有车,快准备准备,说不定一会儿就有客人喝茶了。”煮茶的老汉,忙招呼了孙子一声。
原本拿着书的姑娘,闻言抬起头,朝着不远处的官道上看去。
就见官道上,远远地走来一架牛车,赶牛的是个头发半白的老汉。
那牛车看起来很高,与普通的板车不同,那平板车上,支起了一个架子,架子上堆放了不少东西,远远看去,那牛车十分壮观,像是一座移动的小山丘。
看书的姑娘,目光落在拉车的牛身上,眼神里带了点怜悯,要拉动那么大个牛车,牛真的辛苦了。
而此时,牛车上却传来了争执声。
“去青州,我们应该从雍州登船,走水路更方便!”
“明明走陆路官道更可靠,我们从长安出发,一路过雍州,东都洛阳,再继续往东,走郑州,齐州,然后就可以抵达青州。水路虽然方便,但是上了船,身不由己,万一沿途遇到水匪你当如何!”
“但是水路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走官道那根本是在绕路!”
紧跟着,里面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牛车都晃动了几下。
而牛车,第二层架子上,盘腿坐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脸上面无表情,显然是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
她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看被自己抱在膝盖上的一个花盆。
那花盆光秃秃的,但她却宝贝的很,也不知道里面种了什么。
“贺大丫!你住手!”
“我说从官道走!”
“行行行行!走官道就走官道!”
不多时,下层的青灰色的麻布帘子被掀开,宋钺气呼呼地钻出脑袋来透透气,他真的要被贺境心给气死了!
三天前,大婚之日,他摔了皇帝的御赐之物,第二天就被贬青州永昌县当县令。
青州,隶属胶东道,其内设安东都护府。
宋钺要去的永昌县,在青州最南方,是个狗都不愿意去的下县。这个县十分的偏僻,闭塞,闭塞的什么程度呢?宋钺几乎把他所能找到的书都读完了,正经的不正经的,里面关于永昌县,都只有非常稀少的只言片语。
所以当时圣旨一出,原本因为宋钺好运升从四品大理寺少卿而羡慕嫉妒恨的那波人,顿时悄悄躲在被窝里笑了个昏天暗地。
该啊!
宋钺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想法,说起来,他其实并不擅长刑律,之前傅棠一案,若不是有贺境心解开关键的环节,靠他估计这案子得成冤案,他可能要出身未捷身先死,留待后人唾骂时。
所以皇帝下旨让他去当个县令,他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他读书识字,一腔抱负,学的是民生之计,所以哪怕他的官职,又从一个从四品变成了六品县令,他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毕竟他就算去翰林院,也不过是从六品的翰林,一般县令,大多是七品官,皇帝至少没把他从从四品一路贬到七品去,六品的县令,到了地方上,压制下面的县丞县尉绝对是够了,就算是要面对比他大一级的上官,也有那么点儿底气。
从长安到青州的路途,很遥远,是以只能轻车从简,贺境心之前打算带着妹妹跑路,虽然被追回来了,但收拾好的家当还没有来得及卸下来,倒是省事,可以直接赶着牛车走。
因为皇帝的下令,让宋钺即日上任,所以他们是不能在长安城逗留的。
贺境心和宋钺便决定,他们两个,带上妹妹贺影心,再带个福伯,四个人驱赶牛车先走,其他人收拾东西,再驾马车跟上来。
说是其他人,也不过就是厨房里的厨娘,还有个粗使婆子,这两个人都是从灵州宋家带过来照顾宋钺的。
宋钺坐到了车前面,和福伯并排坐,微风拂面,把他心里的郁闷之气吹散了几分。
福伯看自家少爷又输了,都见怪不怪了,他语重心长劝道:“少爷啊,成了亲以后,要多听媳妇儿的,准没错的。”
宋钺:……
牛车里,贺境心神清气爽地舒了一口气,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画了一张地图。这简略的地图,把大晋画了个大概,他们当然不可能有详细的舆图,那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
此时地图上,有几个地名被着重圈了出来,东都便是其中之一。
这地图,是贺从渊去世后,贺境心发现了那些书信之后,根据书信上提到的地点圈出来的。
贺从渊的那些信,并不是来自于一个人,地名也都是用的代号,她根据信上的一些蛛丝马迹,确定了几个地方。剩下的几个,却是从左相府壁龛里找出来的,父亲写的信上圈出来的。
父亲写给左相的信,依然有很多暗语,但可以知道的一点就是,左相一直在让父亲找某个东西,小时候父亲隔三差五总会消失一段时间,说不定就是去找东西去了。
父亲给左相的信上,很明确的提到了一个地名,就是东都,再具体一点,是东都谢家。
贺境心本来不打算去费心查父亲的书信,她有他自己的人生路要走,父亲既然什么都没有和她说,那就说明父亲并不愿意让她和影心踏足他们不知道的那个世界。
所以贺境心在拿回父亲的信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驱使她打开的原因,是在宫中,皇帝忽然改变主意,一定要坐实她和宋钺的婚约,还有他反常的询问贺影心年龄一事。
这还不是最反常的,最反常的是皇帝赐下的玉如意,被宋钺摔碎,之后就迫不及待的下达了旨意,贬宋钺去大晋东部的青州,并且还是即日上任。
这种种举动,无不在说明一点,皇帝希望他们离开长安,越快越好。
贺境心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不喜欢对所有事情刨根问底,与她不相干的,她懒得费心思,但如今,她自己似乎被人放在了棋盘上,这种时候,只有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够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和妹妹。
所以,贺境心打开了父亲的信,从信上圈出了东都洛阳这个地点。
巧的是,他们此去青州,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会途经洛阳,只不过水路是绕着洛阳城而过,陆路是要穿行洛阳罢了。
贺境心收起地图,小心地塞了回去。
就在这时,牛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不多时,就响起了宋钺的声音,“这位姑娘,为何拦路?”
贺境心掀开青灰色的帘布看出去,就见牛车的前方,站了一个头戴兜帽的年轻姑娘,她的兜帽很大,几乎挡住了她的上半张脸。
贺境心望出去的时候,那姑娘似有所感地朝着贺境心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
贺境心愣住了。
那姑娘却像是确认了什么,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抬手,将罩在头上的兜帽落下,她被挡住一半的脸就完整的露了出来。
宋钺看着那姑娘,眼神有些茫然,随后震惊,不敢置信,“你……你……”
姑娘看向宋钺,冲宋钺笑着福了福身,她道:“民女张满,见过宋大人。”
“张满?”宋钺惊道,“你叫张满?你怎么可能……你明明是……”
“大人,民女张满。”那姑娘强调了一下。
她说完,径直走到了贺境心面前。
贺境心四处看了看,然后伸手,一把将那姑娘拽进了青灰色的帘布内。
“继续往前走!”贺境心道。
宋钺还一脸错愕,福伯已经扬起鞭子,驱赶大牛继续往前走了。
不远处的茶寮里,只剩下一老一少的祖孙两个在等待新的茶客。
*
牛车内,贺境心和自称张满的姑娘四目相对。
贺境心看着眼前的少女,洗去了伪装,没有麻子和疤痕,清丽绝艳的容貌完完全全毫无遮挡的暴露在外,她眼神坦荡清澈,一头黑发简单的梳着很整齐,只在鬓边别了一朵白色的小绢花。
没有绫罗绸缎,没有描眉上妆,眼前的姑娘,仍然好看的不像话。
“梅苑的主人是皇帝,大婚之日的尸体能断的那么利落,也是他派人干的,你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女子,杀人已经很难,碎尸不可能做得到。”贺境心叹了口气,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是你娘找他做的交易,还是他主动找的你娘?”
张满身体稍稍后仰,脸上表情说不出是喜还是悲,“没有区别,无论是谁找上了谁,他们也算是各取所需。”
的确是各取所需,并且都达成所愿了。
皇帝一箭三雕,左相夫人成功在夷三族的大罪中,保全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亲手送自己的夫君下地狱。
“你名字是谁起的?”贺境心好奇地问。
张满眼神变得柔和了几分,“我娘姓张,你知道的,她希望我余生圆满,所以我就以满为名。”
贺境心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和大婚之日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因为穿着不同,脸上那股愁绪没有了,眼神变得平和,容貌看起来,倒是有了几分出入。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贺境心问。
张满眨巴着那双漂亮的杏眼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心里慢慢浮上了一丝不好的预感,眼神也变得警惕起来,“你……你该不会是想……”
张满冲她笑了起来,“贺大师,你与我家也算有缘。”
“不!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和你家没有缘!”贺境心拒绝三连,“张姑娘,天色不早了!”
张满:“日头才升上来。”
贺境心:“我们要赶路,要去很远的地方!”
张满:“正好,皇帝并不希望我出现在京城。哪怕我换个身份,隐姓埋名,但我知道,他肯定希望我走得远远的。如今我替我娘收敛了尸骨,也是时候离开长安城了。”
贺境心:“为什么一定是要跟我们走呢?”
张满笑的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作为世家贵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要恪守规矩,但她如今已经不是左相千金,她娘用自己,极限一换一,换了她余生可以自由自在,囚着她的牢笼已经被扯破了,她可以随心所欲,想笑就笑,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张满道:“因为只有你们还知道我是谁,如果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希望和知道我所有故事的人在一起。”
贺境心:……
不是,这姑娘缺心眼儿吗?!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眼前这姑娘严格来说,应该和左相一起杀头啊!她不是应该躲得远远的,隐姓埋名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吗?
可是这姑娘,半点也没有隐姓埋名,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意思啊!
她人看起来瘦瘦的,这根本就是长了一身反骨啊!
张满抓住贺境心的手,目光真诚地看着贺境心,“其实我会的东西很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经商持家也不在话下……”
贺境心:“张姑娘,是这样的,我们带着你实在是……”
张满:“我还有很多很多的银钱,我娘当初给我留下了很多的银票。”
贺境心反手握住张满的手,“太好了!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坐在外面,把里面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的宋钺:……
不是,谁能告诉他一声,为什么已经死掉的左相千金傅棠会出现在这里,还一副要跟着他们一起同行的样子啊!
牛车慢慢地停在了路边,贺影心从牛车上面滑下来,和福伯一起支起锅灶准备做饭,日头已经正中,是时候用午饭了。
宋钺一把拉住贺境心的手臂,将人拉进了小树林里。
贺境心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也懒得挣扎。
宋钺:“傅棠不是死了吗?案子不是结了吗?左相夫人因为要报复左相和贵妃,将计就计,制造了个案中案,杀死了傅棠,把两人都拉下了水?”
贺境心看着宋钺,她觉得,皇帝让他离开大理寺也挺好,这人是真的没有破案的才能啊!
贺境心:“是这样的没错。”
宋钺:“那为什么傅棠还活着?”
贺境心:“因为左相夫人想让她活。你该不会以为,凭借她自己,就能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的算计了左相和贵妃吧?那只是个内宅夫人,很多事情她做不到的。”
宋钺:……
宋钺觉得自己脑壳疼。
贺境心:“无论是买通那一百多个村民,还是让贵妃派去杀人的杀手反水,包括在梅苑的墙上开个通道,甚至是怎么把人杀了碎尸成那样的,这些左相夫人,做不到的。”
宋钺:“所以,是左相夫人和皇帝联手,凌驾于权利之上的,是更大的权利,你那天去找我,其实是想告诉我这个的吧?”
案子审完之后,贺境心去找他,提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左相夫人要把尸体砍成那样,左相夫人是什么时候知道左相和贵妃的密谋的,一个母亲知道自己的孩子要被害死,第一反应是什么。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他却没有能够领会到。
宋钺心上浮上一丝挫败感。
贺境心:“你该不会是在纠结,是不是要把她的身份叫破,让她接受应有的罪罚吧?”
宋钺:……
宋钺刚刚浮上来的那点子挫败感,瞬间就没了,“不是,贺大丫,在你眼里,我真的就是二傻子吗?她是无辜的,严格说起来是受害者,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受害者过不去!”
贺境心微微挑了挑眉,“不是因为,皇帝宽恕了她?”
宋钺:“若是有罪之人,就算是皇帝宽恕,也不能放过!有罪却被放过,那受害者的冤屈要如何解?”
贺境心看着宋钺,有种果然如此之感,这人不懂迂回,也不会看气氛,更不想默认皇权至上的规则。这样的人,为官其实很艰难,他短短几个月内,从状元郎,到冷板凳大理寺丞,又被提拔到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还没焐热,又被贬到六品县令。
纵然这其中有阴差阳错,但更多的还是宋钺性格使然。
贺境心曾经很不喜欢宋钺这个性格,却没有想到,到了长安城后,她冷眼看遍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官员,最终也只有一个宋钺,可以信任,可以不受蛊惑,不被要挟,头铁的一查到底,把案子翻出来。
贺境心:“她想和我们一起,你是一家之主,你觉得呢?”
宋钺没好气地瞪了贺境心一眼,“你还记得我是一家之主吗?你都答应了,难不成我还能反对不成?”
贺境心对宋钺的识趣非常满意,“行了,想想,她这样的才识,只隐姓埋名当个小村姑,的确可惜了。”
“姐!姐夫,吃饭啦!”不远处,传来贺影心的叫唤声。
宋钺和贺境心一前一后走出去,福伯已经热好了午饭,对于多出来个小姑娘,也没啥意见,乐呵呵地多装了一碗饭。
贺影心坐在石头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张满,张满靠着贺境心坐着,像是她才是姐姐的妹妹一样。
贺影心:好气!
贺影心扭头看向坐在姐姐另一边的宋钺,给了个死亡视线。
本来,这一路,她和姐姐两个人走,牛车也宽敞,结果现在,牛车又要多加一个人了!
一行人吃过饭,牛也吃完了草,牛车又继续上路了。
行了半天,在城门关闭之前,牛车紧赶慢赶地,进了东都洛阳城。
洛阳城内十分热闹,虽然皇帝在西都长安,但东都也半点不逊色长安的繁华,福伯在前面,先去定客栈,然而奇怪的是,一连问了好几家,都说客栈住满了人,眼见着天就要全黑,一行人还没找到落脚点。
就在几人想着,是不是把牛车驱赶到空地上,就这么凑合对付一晚的时候,一道声音,带着惊喜和不确定地响起来。
“宋兄,是你吗?”
插入一个地图,从长安城到青州的路线,在地图上可以直观的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