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有醒水？”力莉皱起了眉头。

    “醒什么水？”他感觉是满头的雾水了。

    “剥一颗给我吃！”她仰起头，张开嘴巴，伸出舌头。

    “那——那不行！”他慌乱地把荔枝放回原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主席说的。哪有老师帮学生剥荔枝的道理？”

    “好吧，就当我没有说。”她低下头，收起舌头，无聊地拨弄起这两个小“心脏”，口中念念有词，“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他只好悻悻地走开，心想，这小姑娘这样闹下去，还成何体统？自己还有师道尊严吗？自己虽然可能被她妈妈笑话过胆小怕狗，怎么又能被女儿笑话老实巴交不懂人情呢？这笑话，难道也可以代际传承？我不服！我走，还不行吗？我走了，她自然知道她也要走了。对了，钟老师怎么还没有回来，钟老师来了，她自然就不敢乱说话了。对人知根知底，还真不好教训，好像有把柄在人家身上似的。我就悄悄地走，蹑手蹑脚地走，去无踪地走，趁她认真念经的当口。

    “回来！”她脱口叫了一声。

    他猛一回头。她却没有回头，双肩微耸，好似还在拨弄那两个小“心脏”。

    “她是在叫自己吗？”他问自己，“也许，她是自言自语呢，叫另一颗要滚下地的山荔枝回来。这力莉，童心未泯啊。”

    这样想着，他又迈开了腿，悄无声息。

    “子温老师！”

    她分明在叫自己，而且直呼其名，这在乡下中学，是极少见的，反而在石峰小学，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但她没有回头。

    他悄无声息地往回走，像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摸摸我在哪儿的游戏，屏气息声，漂游到她的身旁。

    “正是这幅画，你看，两颗红心，一支斜穿的箭。”随着她手指的指向，他看见这两颗山荔枝刚好压在作业本上的一条斜线上。

    “嘻嘻，这幅图我还是看得懂的，一支穿云箭，拴住两颗心，这小玉的手法，还能瞒得过她同桌的眼睛？”力莉微抬杏眼，娴静地说道，“就是这幅图，画在那张白纸的右上角，左下角，就是那三个字，她说，她只看得懂这左右上下角的画图和字。小玉把纸折成四角板的形状，悄悄地塞在自己的英语听写本里，自己交上去的。”

    “也许老师只把它当作四角板的玩具，玩丢了呢。”他不太相信这种流言，流言传来传去，最是害人。

    “老师说得对，不然，老师还会留她在房间里改作业？不把她赶回家才怪，胡思乱想！”说着，她把其中一个荔枝压得扁平，用拇指，种籽和果肉四散开来，洇红了作业本的半个封面。

    “唉呀，你干吗？”他惊诧地叫道。

    “我碾！”说着，她站起身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右手的拇指上，把另一颗压成了果酱。半个封面红上加红。

    “人家要怪我啦！”他赶紧去找毛巾。

    “不用找啦，是我自己的！”

    他凑前一看，“李力莉”三个字，正温柔地躺在血泊里，楚楚动人，他此时听见了心跳的声音。

    “暴殄天物！”

    他喃喃自语。

    力莉用弯着的手掌，把果渣和果肉刮在一起，小心地捏起来，放在了眼前的窗台上，堆成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嘿嘿，晒成一个木乃伊！”

    “等下引来蚂蚁你就知道了，什么叫人间蒸发，还木乃伊？你看，作业本脏了，窗台脏了，你的手，啊呀，像毛伢子搞了尿污子，勒里勒色了。”他浑身不适似地耸着肩膀叹道。

    “哈哈，老师还知道搞尿污子？搞尿污子是要涂在同伴一脸的，我可不敢涂在老师脸上，怕你给我打零分！”说着，力莉就着手指和手掌，把荔枝的残渣剩肉舔舐干净。

    “啊——呀，越说你越像三岁小孩子了，还不嫌脏？”他蹙紧眉头。

    “嘿嘿，老师，你不是说赤子之心最可贵吗，我这就是赤子之心，你刚刚还说我的荔枝好吃，怎么现在就嫌弃我的荔枝脏了？一点儿赤子之心都没有，喜欢我的荔枝，就要一直喜欢，不管它是圆的，还是扁的，完整一个的，还是破碎成沙的，呵呵，你口头不是心头！”她继续舔舐着自己的手指和嘴唇，那唇红得，就跟荔枝的暗红的表皮一样了。

    “你，你——你平时不说话，今天，怎么话这么多了，真是称奇！”他张大了嘴巴，简直不可思议。

    “我，我——我话多吗？”她抿住了嘴巴。

    “多，多啊，简直是——油嘴滑舌！”他在找几个恰当的成语，一时竟只找到一个。

    “哼哼——”她嘴巴不张开，只是发出气流急促的鼻音。手指却轮流敲打着他简单的书桌，也就是办公桌，清脆，悦耳，如小马驹奔驰在宽厚的小草原上。

    这时，外语钟老师悄悄地进来了。

    力莉马上停止了敲击，打开了作文本，眼睛横了他一眼。他灵机一动，说道：

    “你慢慢改吧，不能确定对错的字，一定要根据我的方法，查字典解决。”

    力莉也是一听就明白了，说道：

    “你看，老师，这个家伙的作文，还没有写满两面纸，要不要扣他二十分？”

    “嗯？我看是谁，这么懒！”

    他翻开封面，果然全国山河一片红。

    这时，这个钟老师已然出去了。

    “哼哼，这个家伙，原来是这个家伙！”他哈哈大笑。

    “老师，我要走了！你这作文，我改不下。”说着，力莉站了起来。

    “什么你这作文？明明是你的作文，你自己改一下吧，不要打满分就行。”

    “我才不要呢。我要你给我写批语，越长越好，人家琴琴和雅晴的作文，每次的批语都那么长，我的，每次只有一个‘阅’字，可怜的孤儿娃！”

    “这你都知道？我好像没说过耶。”有改造潜力的当然多批一点，看得懂哇，字都认不全的，批了有何用？

    “别以为我们都是傻瓜，成绩差不代表我是傻瓜，谁不知道你的眼睛，天天在课堂上瞄着谁，哼，我又不是瞎子！走了，谢谢你吃了我的荔枝。”

    说着，抬脚就走。

    “看稳来哈，注意，在外面不要乱说话，还有，以后不能提东西来了，我是从来不喜欢——”说着，他用手指指了指楼下，“那一套的，送了也不会打高分。”

    “鬼才稀罕你的分！”

    力莉做了一个鬼脸，双手在脸颊旁的虚空里抓了两抓，仍然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