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妍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道:“南照,想听听我这些年的故事吗?”
李南照嗯了一声:“你愿意说,我就听。”
傅妍一思及过往,眼泪又往下落。
在十五岁前,她有一个幸福的家。
父亲儒雅,母亲温婉,哥哥很疼她,傅妍一度以为他们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家人。
某一天,一个“青宝”闯进他们家里,于是和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泪和争吵。
对于傅妍来说,这个意外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慌。
她内疚自己霸占了李南照的幸福,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但事实不能否认。
她又害怕父母会为了李南照将她送走,她已经去看过自己的亲父母和那个家,她实在害怕那个地方。
傅妍永远记得自己去到观音镇,她在门外探头探脑时,被亲生父母发现。
她跟他们长得很像,脸盘子像亲妈,五官像亲爸。
两个弟弟吸着鼻涕,把脏兮兮的手伸过来抢她小挎包里的钱,母亲只是淡漠地瞥她一眼就挪开视线。
倒是那个亲生父亲盯着她,一直看一直看,那种目光让她害怕。
多年后遇见黄立显,傅妍才恍惚明白,原来那是淫秽的目光。
彼时她不懂,只是本能地害怕,极力抗拒回到原生家庭。所以她哭着求傅家父母留下她,求李南照不要撵走她。
李南照被送走后,她也求过父母将李南照接回来,她说那对父母不会对李南照好的。
父亲不耐烦地说,李南照有外婆养,不会跟那对贪心的男女住,让她少操心!
傅妍讨好着家里每一个人,努力做到让他们满意,就怕他们突然又要送她回去。她本就是从小被父母要求要当一个听话的乖小孩,如今也不过是更听话而已,渐渐就形成了习惯。
傅妍后来才明白,小时候被保护得太好,还被家长日复一日灌输“必须听话”的指令,她根本不懂反抗。
后来举家出国,傅家父母的事业在国内混得不错,出国却受挫。家里境况渐渐下颓,他们将工作带来的不如意归咎于傅妍。
不久后傅父迷上风投,屡屡投资失利,家里充斥着他的长吁短叹。一个原本脾气温和的男人,急起来就会厉声呵斥妻女,有一次甚至朝妻子甩了一耳光。
傅洵那时已经上大学,在外住宿,家里只有傅妍跟父母相处。
父母常常叮嘱她不能忘了他们的恩情,将来必须报答他们,必须听话,不能让他们失望。
更可怕的是,被保护和控制得很好的不只是她一个,还有傅洵。
两人一样天真,天真得有些可笑。
傅洵毕业后忙着工作,没日没夜地拼命攒钱,随后回国创业。他一身热血,脑子里只有追逐梦想和找回亲妹妹青宝,却不知道家里已经完全变了味。
大前年傅父不知道怎么染上赌博的毛病,他输红了眼,一心想着翻身,如今家里已经被他掏成了空壳子。
这些父母都瞒着傅洵,因为他们在亲儿子面前多少还想保留几分体面,却把所有怨气都撒在傅妍身上。
父亲觉得都是因为她,一家人才被迫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鬼地方。都是因为她命不好,才害得全家运气不好。
母亲原本就是没有什么主心骨的人,一切听从丈夫的安排。
父亲厌恶傅妍,母亲也不敢明着护她。甚至在父亲长期的嫌弃里,母亲对她也渐渐有微词,总觉得她对家里回报不够多,怎么都不够。
傅妍才明白原来“穷生奸”是真的,一个家庭日子过不好,家庭成员之间就会互相埋怨、推脱责任。
那时父母让她跟黄立显谈对象,她不喜欢这个男人,但父母软硬兼施,又是恳求又是威逼,说他们在财务方面遇到一些问题,只有黄家父母才能帮他们。
傅妍已经习惯了顺从,害怕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母亲又抹着眼泪求她,她心软了,就这么匆匆跟黄立显结婚。
婚后她才发现黄立显以前受过伤,他不但性无能,还变态。他热衷于折磨她、侮辱她、家暴她,娶她不过为了报复她曾经拒绝过他的求爱。
她回家跟父母哭诉想离婚,父母却劝她忍一忍,说过日子磕磕碰碰很正常。
他们劝不动,索性说这是她欠傅家的,她就该还,死都不能离婚!
傅妍本来认命了,这就是她的命,傅家不能白养她一场,还就还吧。
可她发现父亲从黄立显身上弄不到钱后,又将主意打到傅洵头上,非要强迫傅洵娶许兰若,她才察觉父亲已经被赌博吞噬了人性,成了彻头彻尾的狂徒。
在他心目中,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儿女算个什么东西?
小时候家境富足,父母给的那些爱意和呵护是真的,如今他们已经利欲熏心也是真的。因为他们无法接受生活的落差,无法接受命运跌落谷底,必须靠两个儿女翻盘。
挫折才是逼迫一个人成长的利器,曾经看不懂、想不通的事,傅妍现在都看明白了,可惜为时已晚。
听到这里,李南照忍不住问道:“你既然说出这些,应该已经想明白了那对父母是什么德性,你为什么还不离婚?向傅洵求助也不行吗?”
傅妍苦笑:“你就当是我咎由自取吧,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离婚的。”
旁人不知道黄立显有多可怕,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除非丧偶。如果提离婚,说不定黄立显会让傅家直接灭门。
傅妍说:“南照,那个许兰若不是好东西,你记得跟哥说,别理那个疯女人。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家了,父母也不是以前的父母了,让他别再回去。”
“那你呢?”
傅妍嘴角耷拉下来,答非所问:“我也恨过你,被父母勒索时,被那个畜生折磨时,我也恨你。可是后来我又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恨你呢?是我自己哭着求着要留在傅家的。我享了你的福,也替你受了罪,我不欠你的了。”
“南照,当年你舍不得你的外婆,哪怕没有生日宴的事,大概你在傅家也不会久留。这么多年我被迫背着骂名,大家都觉得是我害你。我发誓,不是我撺掇爸妈撵走你,也不是我设计陷害你。而且最终也是你自己选择要走,要回去找外婆,你可不可以......别再恨我?”
李南照又是沉默。
她刚开始无差别恨傅家每一个人,后来她也渐渐想明白,是父母的问题,跟傅洵两兄妹没关系。
如果傅洵想撵她走,当时没必要为她做那么多,直接冷眼旁观就好。而且傅妍当时也只有十五岁,她自身难保,哪有能耐设这么一个局来陷害她?
对比起来,好像傅妍比她惨多了。
至少她还有外婆疼爱,如果她有事,外婆豁出命去也会保护她、为她讨回公道。
傅妍有谁呢?
李南照看着她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你不欠我的了?”
傅妍摇头:“不是,我是想让你看看,我过得并不好。如果你回到傅家,你也不会过得好,所以你不用觉得有遗憾。”
希望当年哭着离开的青宝,往后可以卸下心里重担,轻装上阵去过自己的日子,别再想傅家了。
希望曾经被哥哥伤害过的青宝,能放下心结,原谅傅洵,让他往后减少一点痛苦。
李南照愕然,随即脸色渐渐凝重。
确实,她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如果她跟傅妍的人生没有互换,如果没有发生生日宴事件,她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现在傅妍这么一说,她那些遗憾完全释然了,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现在她有喜欢的工作、有外婆、有程中谋、有家、有朋友,她已经拥有很多。
李南照又问:“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傅妍的眼泪突然又落下来:“现在我也不恨你了,明明不是我们的错。看到你过得好,我羡慕你,但是不会希望你回头,咱俩能逃一个是一个。”
这话有点怪怪的,李南照却说不上哪里怪。
傅妍拿纸巾擦干眼泪,又道:“不好意思,我这人就是眼窝浅,让你看笑话了。”
说完她就起身要走。
李南照下意识问道:“你去哪?”
傅妍说:“妆花了,我去一下洗手间补妆。”
等了好一会儿,傅妍还没回来。
李南照心里掠过一个模糊的想法,她隐隐不安,忍不住起身去女厕看,意外发现里面的隔间空无一人。
她吓愣了,赶紧冲出来找傅洵:“你妹......傅妍不见了!”
傅洵听说傅妍不见了也吓一跳,赶紧问道:“她刚刚怎么突然离开了?”
“她说要补妆,我看过了,洗手间里没人。”
李南照的心也突突跳得厉害,她怕傅妍想不开。
就在这时,傅洵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傅妍打来的。
傅洵赶紧接听:“妍妍,你在哪里?”
“哥,我没事,我只是......”
傅洵突然暴怒吼道:“我问你在哪里?回答我!”
手机那头沉默,站在一旁的李南照也被吓了一跳,很难想象傅洵这种好脾气先生会突然发飙。
几秒后,傅妍道:“我刚刚从咖啡馆隔门出来,来隔壁商场买点东西,一会就回去。”
傅洵紧绷的神经骤松,没好气道:“买什么?有什么是不能跟我们说的?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别乱跑!”
傅妍轻声道:“就......买一些女人用的私密用品。”
傅洵愣了一下,顿时脸皮发热,有些不自在地飞快看了一眼李南照。